地道入口的阴风裹挟着土腥与铁锈气,宗泽的蟠龙铁杖顿在潮湿石阶,一声闷响撞碎死寂。身后士兵举着的火把不安跳跃,将他拄杖挺立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布满新鲜拖痕的石壁上。指尖深深陷入怀中那枚温润的玉圭碎片,棱角硌着掌心,那行以血为墨、力透玉背的字句在脑海中灼烧:
**“朕西狩,勿追。潼关军粮,川蜀盐茶,乃命脉。李卿(纲)可托汴京。破虏之日,铃毁之时。”**
官家未死!非但未死,更在邪铃操控、身陷绝境之际,以身为饵,将国运系于西行!潼关粮秣,川蜀盐茶,是他预埋的命脉!汴京托付李纲,是最后的屏障!而“破虏之日,铃毁之时”——那冰冷的衔尾蛇铃铛,那植入脖颈的异物,是枷锁,亦是解开的唯一钥匙!
“撤!” 宗泽的声音撕裂烟尘,嘶哑却如金铁交鸣,“回城!守住汴京!等官家——等李伯纪——回来——!!!”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堵隔绝生路的尖刺石壁,仿佛要将少年帝王挣扎拖行时绝望又决绝的眼神刻入骨髓。转身,铁杖点地,踏入归途的黑暗。每一步,都踏在官家留下的血印之上,沉重如负山岳,却再无半分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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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薰门·血隘**
瓮城废墟已成沸腾的炼狱熔炉。浓烟蔽日,金军铁浮屠的黑色狂潮在残垣断壁间反复冲撞,每一次冲击都卷起更高的血肉浪涛。种师道那杆残破的“种”字大旗,如同不屈的脊梁,死死钉在尸骸与瓦砾垒成的孤峰之巅!老帅须发戟张,银白须髯早被血染作暗褐,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着每一次怒吼迸裂,他却浑然不觉。手中长刀卷刃如锯,每一次劈落,都带起污血碎骨!
“铁鹞子——!死战——!!!” 垂暮雄狮的咆哮压过金戈铁马!
“死战——!!!” 回应的是最后数十名重甲步兵濒死的呐喊!他们早已不成阵型,长矛折断便擎起卷刃的腰刀,刀锋崩缺便合身扑上,用牙齿撕咬战马的咽喉!尸体在脚下堆积成新的矮墙,活着的战士踏着袍泽的残躯,咆哮着迎向劈来的弯刀与践踏的铁蹄!缺口处,竟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溃的堤坝!
城楼垛口最高处,那件被血污浸透的明黄龙袍,被李纲亲手放置。那只垂向城外、戴着蟠龙血玉扳指的苍白小手,在浓烟烈火中,如同一面浸透血泪与疑云的复仇战旗。
李纲屹立垛口边缘,青袍染作焦黑,多处撕裂,寒风卷起他灰白的乱发。箭矢厉啸着擦身而过,他身形却如孤峰峙岳,纹丝不动。他不再呐喊,但那指向城下汹涌胡虏、又指向城头染血龙袍的身影,便是最撼人心魄的战鼓!最悲怆的檄文!
“金虏要的,是断我宗庙!绝我苗裔!” 李纲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相击,穿透喧嚣,砸入每一个浴血宋军的灵魂深处!“官家血仇未雪!尔等妻儿颈上已悬屠刀!今日!尔等手中刃,是引颈之物?还是雪耻之兵——?!”
“报仇——!!!”
“杀——!!!”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的、彻底疯狂的怒吼!恐惧被焚尽!城头弓手射空箭囊,便抱起燃烧的滚木砸下!街巷伤兵拖着断腿,用半截矛杆捅刺马腹!种师道身边最后的铁鹞子,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凶悍,竟在尸山血海中,将铁浮屠的狂潮硬生生顶退数步!金军狂躁的号角声里,第一次渗入惊疑!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地剧颤!瓮城东侧一段早已伤痕累累的城墙,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下,裹挟着守军残躯与碎石砖块,向内轰然崩塌!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露出一个十丈宽的、狰狞无比的血肉豁口!
“城破了——!!!”
绝望的嘶吼瞬间撕裂宋军阵线!刚刚燃起的烈焰,仿佛被冰水浇头!
“杀进去!屠城——!!!” 金军后阵,传来阿里刮野兽般的狂嚎!无数金兵步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发出震天嚎叫,潮水般涌向那新生的死亡之门!
千钧一发!汴京将倾!
“填上去——!!!”
一声撕裂长空的垂暮怒吼,压过一切喧嚣!尸骸孤峰之上,种师道须发怒张!他猛地将那杆沉重的大旗狠狠插入脚下的血肉泥泞!下一刻,这位胸膛淌血的老帅,竟如猛虎出柙,一手抓起半截断矛,一手擎起卷刃腰刀,向着那汹涌扑来的死亡洪流,向着那崩塌的城墙巨口,发出了最后的冲锋号令!
“大宋的儿郎——!随老夫——填了这口子——!!!”
吼声未绝,种师道白发浴血的身影,已如燃烧的陨星,第一个跃入那烟尘弥漫的死亡豁口!用他那苍老却依旧伟岸的身躯,死死堵在了金军铁蹄之前!
“填上去——!!!” 残存的铁鹞子发出震天的悲啸!他们放弃了阵型,放弃了生念,如同扑火的飞蛾,紧随老帅之后,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吞噬生命的巨口!用血肉,用骨头,用最后一声怒吼,去填补那崩塌的城墙!
“填上去——!!!” 城上城下,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宋军将士,血红的眼中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疯狂!他们抓起断矛、砖石、燃烧的木梁,如同决堤的怒潮,嘶吼着扑向那致命的缺口!
豁口处,瞬间化作最原始、最惨烈的绞肉深渊!生命在这里迅速消逝,尸体层层堆积,竟真的将那汹涌的金军狂潮,硬生生阻滞在崩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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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血圭承命**
殿门轰然洞开!宗泽挟带着地底阴冷的杀伐之气,如风暴卷入!他身后,士兵小心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小福子安置于软榻。殿内残余官员惊愕望去。
宗泽视若无睹。他布满血丝的锐目如电,瞬间锁定御阶之上——那堆傀儡残骸旁散落的蟠龙玉圭碎片!大步流星踏上御阶,铁靴踏过金砖铮然作响。在众人屏息注视下,他俯身,极其精准地从中拾起一块形状、断口与他怀中紧攥之物几乎完全吻合的玉圭碎片!
两块碎片——一块来自垂拱殿御阶,布满新裂痕;一块来自地道深处,沾满污泥与汗血——被他如同进行神圣仪式般,在冰冷的御案上缓缓合拢。
“咔哒。”
一声轻微却仿佛蕴含千钧之力的脆响。
两块断裂的玉圭,在御案中央,严丝合缝!破碎的蟠龙纹路重新连接,虽伤痕累累,但那象征着皇权正统的威严龙首,因这奇异的弥合而显露出一种残缺的悲壮!
宗泽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猛地指向那拼接处玉圭背面——那行以血为墨、惊心动魄的密谕:
**“朕西狩,勿追。潼关军粮,川蜀盐茶,乃命脉。李卿(纲)可托汴京。破虏之日,铃毁之时。”**
那狂放不羁、力透玉背的“桓”字落款,如同穿越时空的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嘶——!” 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官家未死!西狩!潼关!川蜀!李纲托付!这颠覆性的真相让所有人心胆俱裂!
“传令!” 宗泽猛地抬头,声音如同洪钟炸裂,带着玉石俱焚的铁血意志,瞬间碾碎所有惊骇!他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决然烈焰的双眼,扫过每一张苍白的面孔,最终钉在御案上那枚拼合的染血玉圭之上:
“即刻誊抄此圭密谕百份!加盖本官与李枢密(代行)印信!遣死士,水陆并进,八百里加急!”
“一路北上潼关,交陕西转运使范致虚!命其即刻交割去年官粮,颗粒不得延误!言明此乃官家西狩亲谕,国运所系!”
“一路南下入川,交两浙路转运判官曾孝序!命其速集盐茶之利,充作军资,务求周全!告知他,官家要打一场硬仗!此战,系大宋存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血的刀锋,在垂拱殿内刮起风暴:
“传谕——官家以身为饵,西狩虎穴!汴京百万军民,以血肉筑城!潼关之粮,川蜀之资,乃我大宋最后命脉!若有一人延误,若有一丝克扣,若存半点异心——”
宗泽的蟠龙铁杖猛地指向御案上那枚拼合的、染血的蟠龙玉圭,声如九幽寒冰,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纵隔万里山河——必诛其九族!碎尸万段——!!!”
“轰——!” 整个大殿仿佛在宗泽这血誓中震颤!那枚破碎重接的染血玉圭,在摇曳的宫灯下,闪烁着冰冷而神圣的光芒,如同大宋国魂不屈的烙印!
“得令——!!!” 殿外待命的神卫营军官轰然应诺,声浪直冲云霄!眼中再无迷茫,唯有以命护旨、死战到底的决绝!
宗泽拄着铁杖,缓缓转身。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南方那硝烟蔽日、喊杀震天的苍穹。他仿佛看到了城楼上李纲那孤峰峙岳的身影,看到了瓮城缺口处种师道与将士们用血肉筑成的长城,看到了地道深处官家那双燃烧着穿越者智慧与少年帝王孤绝的眼睛。
老将军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紧绷,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悲恸、滔天愤怒,却又无比坚定与骄傲的神情。
他对着那燃烧的南薰门方向,对着那深沉的西行之路,如同立下血誓,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如洪钟,在破碎的山河间回荡:
“李伯纪……守住!”
“官家……老臣……等您破铃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