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天穹低垂,星子被厚重的云翳吞噬。稷下学宫沉入梦乡,唯独巡逻纸鸢的木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单调的回响。韩非子的“巡照”法印刚掠过浮生院屋檐,那迫人威压的余波尚在。
我趴在案几上,眼皮如灌铅般沉重,圣心秘卷上的字像蝌蚪般游移——“神机百炼?我看是百练我这身骨头架……”
“兄弟!好兄弟!” 压抑的气声自身后床铺炸响,范行像条泥鳅翻下床,眼中哪还有半分疲惫,闪烁的全是穷困书生偶见黄金矿脉的狂热。
“有话快放!” 我没好气地嘟囔,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没瞅见本大爷快驾鹤西归了吗?圣心训得人魂儿都要飞出窍了。”
“想不想玩票大的?” 范行一个猛子凑到近前,灼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带着机关腰囊里残余润滑膏和碎屑的复杂味道。
我嗅到了麻烦的味道,警觉地后撤:“说具体!”腰囊都快被他捏瘪的回忆瞬间回笼。
“敢不敢去藏经阁顺孔老夫子的独门秘籍?” 他声音压得极低,指向窗外最高的那座飞檐耸立、被朦胧月辉笼罩的古楼。
“放屁!你被青蚨迷了心窍也别拉我下水!” 我瞬间清醒大半,几乎是弹开的,“那是藏经阁顶层!禁地!上次溜进后院书库被罚抄《道典》三百遍的痛苦还……唔!”
“嘘——!” 范行大手精准无误地捂住我嘴,力道拿捏得如同他那杆“精铁秤砣”勾画机关图,“听好喽!若是被抓住了,你所有的罚抄,小爷我范行!全包!” 见我瞪大眼,他牙一呲,“成了?东君点心屋,顶级限定点心,三周!管够!圣心扛不住那种!”
“东君点心……” 那“救命符”的金光瞬间驱散了所有对抄书的恐惧,甚至能抵御“圣心”摧残的法力啊!我眼里的星火被点燃,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腰囊里仅存的几枚碎币叮当作响:“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范行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里显得格外狡黠,显然是早就料定这点心如卤水点豆腐,精准拿捏!
两股黑影像水墨般融入夜色。浮生院到藏经阁,宛如闯过层层无形的网,避开了法印巡照、精巧无声的弦丝绊索、乃至几处散发着惰性气息、用以迟滞潜行者的“化元阵”。越是靠近那孤高耸峙的藏经阁,空气愈发沉寂粘稠,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范大头,点子是你想的,路子你熟?” 我低声问,心脏擂鼓。
“放心!上次替夫子修‘云海巡览’镜轮时留了后手,”范行眼中精光一闪,快速比划了个榫卯结构,“顶楼气窗的‘悬机扣’,用点巧劲能短启一刻。”
他利索地从腰囊最角落抠出两片打磨光滑、刻着极细纹路的紫铜片——“消气符贴”的边角废料,被林婉儿评价为“毫无效率的冗余”,此刻却成了撬开生机的钥匙。熟练地插入窗棂隐秘的接缝,一阵轻微至极的、几近无声的齿轮啮合声响起。
窗户无声洞开,一股混合着尘封竹简、松烟墨和淡淡“养书”灵檀的独特气味涌出。我们小心翼翼翻入。阁楼深处没有灯火,唯靠窗外微弱天光勾勒出排排高耸如林的铁木书架轮廓,每一册书都像沉睡的古兽,散发着沉默而磅礴的威压。
“快!分头找,记载内家气劲‘玄关通髓’的法子……” 范行低语刚落地——
“咔嗒——咚!”
前方黑暗深处,仿佛有一台精密的巨型钟表开始启动。一个庞大的轮廓骤然从一堆不起眼的杂物架后站起,伴随着机括绞盘沉闷的运转声、链条拖曳青石板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两点幽蓝的光芒,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磷火,在黑暗中冷冷点燃。
那“东西”逼近,终于暴露在微弱光线下:它主体骨架是某种漆黑如墨、不断渗出寒气的特殊金属,形态似螳又似蛛,四只粗壮的主足是反关节结构,每一步落下都悄然无声却又异常沉稳;前端两条布满锯齿的巨型刀臂,尺寸足以轻易撕裂重甲;关节处缠绕着肉眼可见的、流动着诡异墨绿光泽的液态胶质物,散发出类似腐败竹汁掺杂着铁锈的腥臭。
“机关……傀儡?!”我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恐惧而失真。能悄然潜入此地并布下这等凶物的,绝非寻常宵小!
更可怕的是,那傀儡空洞的胸腔核心部位,并非能量核心,而是一团不断翻滚压缩的深紫色浓雾虚影,散发的气息充满了纯粹阴冷的恶意与混乱。无数细若牛毛的针尖虚影,正从雾中缓缓探出,针尖上闪烁着诡异的寒芒。
一个冰冷、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骨骼的声音,从那傀儡胸腔深处幽幽传出:“墨家暗部,夜影玄机子……叨扰了。此书……借阅费,命即可抵。” 声音中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疯狂。
墨家叛徒!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我体内的灵力被那墨绿气息一冲,竟隐隐有迟滞冻结之感!
“跑!!!”范行厉喝,一把将我向后推开。同时,他的手臂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探入腰囊,并非取兵器,而是精准地掏出一样被林婉儿强塞进来、用于保温的“食盒核心灵符”——一块半尺见方、温养着微弱光芒的青玉符牌!
范行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傀儡迈出一步,目光死死锁住那团诡异的胸腔虚影,眼中竟罕见地闪过林婉儿平日计算方案时那种极其专注的光芒!他将那青玉灵符如盾牌般挡在身前,玉符光芒骤然大盛!
“滋啦——!”
一声刺耳如同热油滴水的锐响炸开!数十道原本隐形的、足以腐蚀灵力乃至血肉的剧毒针影,在触碰到青玉符牌温养屏障的瞬间,被激射而出、显形!它们被那柔和的温养之力短暂扭曲了轨迹,险之又险地擦着我们的头皮和衣角落在地上,顿时腐蚀出密集的、冒着轻烟的细密坑洞!若非灵符屏障的精准折射干扰,刚才那一下,至少是重伤!
“吼!” 被激怒的傀儡速度暴涨,巨大的刀臂无声无息地拦腰横斩而来!速度之快,超乎预料!冰冷的劲风已经刺痛了肌肤!
范行绝望地想抛掷精铁笔格挡,但速度远不及!
千钧一发!
“哐当——!!”
一根光滑油润的旧竹棒,毫无征兆地切入刀臂与范行之间!与那冰冷的死亡之镰猛烈撞击!撞击处没有爆烈的火花,反而荡开一圈肉眼可见、蕴含着独特韵律的淡金色波纹!波纹中有端正的符印显现,瞬间分解了刀臂的阴寒巨力!
那竹棒通体青黄,毫不起眼,正是孔夫子上课时常挂手边的“规尺棒”——量物、点人两不误!此刻却散发出浩瀚磅礴的威压!
一道儒雅随和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在阁楼间回荡:“非礼勿动!不知礼焉,不可教也?”
孔老夫子如凭空出现般立在范行身前!一袭月白旧常服,神色平静淡然,但那双平时温和含笑的眼眸,此刻却如深潭般蕴着神光。他右手稳稳持着那根“规尺棒”,棒身上流转的淡金符印瞬间明亮!
“夫子!”我和范行失声惊呼,如见救星。
仁义礼智信,君子五德!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孔子声若洪钟,手中竹棒一振,不再单纯抵挡!
义之勇!
竹棒瞬间绷得笔直,化作一杆无畏枪矛,棒头凝聚起一点浓缩至极、仿佛能刺穿人心的白金色锋芒,毫无花哨地朝着傀儡核心——那团翻腾的紫雾虚影猛地一戳!其势刚正猛烈,带着斩妖除魔的无上决绝!
玄机子的虚影发出一声恐惧的嘶鸣,剧烈震荡翻滚!
礼之序!
枪势未尽,夫子手腕极其柔和地一旋。竹棒划出一道浑圆无比的弧线,空气随之嗡鸣,仿佛无形的牢笼瞬间收紧!狂暴的傀儡连同玄机子附着的虚影,被这一圈纯粹以“礼”之力凝结的秩序道痕硬生生定在当场!那些涌动的墨绿腐蚀气息也被强大的“秩序”消减大半,再也无法逼近夫子周身三尺!
玄机子的虚影更加疯狂扭动,试图挣脱。
智之察!
夫子眼底金光一闪,目光如炬,仿佛瞬间洞悉了玄机子虚影轨迹的所有变化与傀儡结构的全部隐患节点。竹棒并未急于进击,而是提前点在傀儡左后反关节一处支撑点上,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算师拨珠!
看似轻巧的点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庞大沉重的傀儡在即将挣脱束缚的刹那,因核心关节被“智”力预判点破要害,自身巨大的惯性力量无法自控,结构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摩擦与崩裂声!左后那精妙的支撑装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轰然碎裂!失去平衡的巨大金属身躯轰然向一侧倾倒!
仁之守!
在傀儡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夫子竹棒未落井下石,反而顺势回撩划出一个圆融的弧光。淡金色的守护结界瞬间扩开,柔和但坚韧无比地将爆散的腐蚀墨绿气息、断裂飞溅的金属碎片尽数包裹、弹开!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击波伤及近在咫尺、吓得呆若木鸡的我们两人!
信之诺!
最后一步,夫子并未看那倾倒挣扎的傀儡,目光越过阻碍,直接锁定了那因反噬而变得极其稀薄、正欲向黑暗深处逃逸的“夜影”玄机子核心残魂!
“允执其中!尔今违背墨门之道,背离墨祖天志,‘信’字有亏,当诛!”
一声断喝,如同天宪!夫子手腕轻轻一抖,竹棒尖端一道凝练如金丝、非光非电的特殊能量束离体而出!它仿佛无视了时空的限制,直接“钉”在了玄机子那缕飘散的、充满怨毒和绝望的残魂之上!金丝瞬间绽放出纯白至阳的神焰!隐约间传来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饱含无尽怨恨的尖啸!
啸声戛然而止。那缕残魂和金丝神焰一同在黑暗中化为点点飞灰,彻底消散。再无痕迹。
阁楼内霎时一片寂静。只剩下倒塌傀儡细微的嗡鸣和倒灌入顶窗的风声。
我和范行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几乎跳出腔子。刚才那兔起鹘落间,夫子在丈许之地展露的五德棍意,如雷霆霹雳,如江河浩荡,深深印刻在脑海!
孔夫子拄着那根神奇的“规尺棒”,慢悠悠地转过身,捋了捋胡须。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气势完全收敛,又变回了那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藏经阁地面和那坨价值不菲但彻底趴窝的傀儡残骸,最终定格在范行吓得煞白但隐隐因巨大压力刺激而双目精光流转的脸上。
“啧,瞧瞧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大晚上不在寮房修圣心净气秘篇,” 夫子啧啧有声地摇头,语气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戏谑?他走过去,拎起那本散落在傀儡残骸旁的墨家旧册——《玄关启道秘要》。随意翻了翻。
然后,夫子做出了一个让范行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动作——他竟然把那本他“念念不忘”但只翻了目录页的秘籍卷了卷,随手就塞进了范行因为惊吓而大张开的嘴里!
范行:“!!!”
“拿着吧,小家伙。” 夫子拍拍范行僵硬的肩膀,笑得像只偷到老母鸡的狐狸,“老夫看你今夜……呵,‘力劈华山路不通,任督自开灵台中’了?” 眼神示意他体内那奔腾不息、如同开闸泄洪般疯狂运行的全新气脉——这正是经历生死压力和夫子浩然正气激荡下正式打通的任督二脉!“有点意思,天赋尚可,省了老夫开脉的功夫!这册《玄关》给你练练手,正合适!” 他压低声音,宛如分享秘籍的邻家老大爷,“记住!练功这事儿……他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吧?但老夫觉得吧……学而不练假把式,练而不试傻把式!实践出真知嘛!” 典型的夫子牌“抡语”(轮番实践体悟而得的真知)!
范行嘴里塞着书卷,眼眶瞬间红了。
“别急着嚎,” 夫子笑眯眯地打断他酝酿情绪的鼻音(显然深谙范行之性),又指指我,“带这傻子,哦不,是‘义助同袍’的这小子,来趟点东君的点心是吧?”
他随即脸色一板,恢复了严师本色,但那严肃里又憋着点笑意:“不过——!老夫的屋顶瓦片,‘哐当’响的时候至少掉了三片特等青岩琉璃!还有老夫这价值千金的精金玄铁傀儡……嗯,虽然里头塞的是个叛徒废物点心,但外面可是好料啊,被你俩引来那玄机子弄坏了不少吧?老夫的修书费、修缮费、安抚藏书楼器灵费……都得算在罚抄里!”
“《论语》——!正卷、附录、还有上次给韩非子默写的‘法儒之争纪要’补注!每人五百遍!”声音洪亮,震得书架瑟瑟发抖,“下次学工坊的检修材料费,就从你们下个月的院份里面扣!” “再敢用劣质瓦片,仔细你的皮!”
尤其狠狠瞪了范行一眼:“字迹要工整!那账本老夫眼神好着呢!这次让林婉儿那小丫头做‘罚抄督察’正合适!她那眼神……啧,比老夫量斗里的准星还狠!”
夫子一锤定音,带着一丝“打了一顿还得治病(给书)”的满意神态,拄着他那根神奇的竹棒,哼着《鹿鸣》小调,施施然融进黑暗的楼道上,仿佛刚才只是晚饭后顺手教训了几个偷瓜小子。
月光重新从顶窗透进来,照在范行依旧僵硬的脸上,那本烫手山芋似的《玄关启道秘要》还塞在他嘴里,而他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炸裂开来:
“青……青蚨啊啊啊——!!!!抄《论语》……还要赔琉璃瓦、赔傀儡材料……还要给林婉儿那尊‘人形游标卡尺’过目……夫子您这‘抡语’……是把人往死里‘抡’啊啊啊……!”
我的三周东君点心……
林婉儿给的那半块能映射虚影的青玉“食盒灵符”,落在地上,幽幽地泛着温养的光,照在范行扭曲的脸上,提醒着他——无论过程多么惊险,收获多么巨大,“卤水”对“豆腐”的锤炼,总是那么精准高效,甚至……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