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刃刺破天青,将最后一缕瘴疠之气寸寸逼退。秦王玄色龙纹广袖垂落阶前,眉弓下凝着霜雪般的沉静。范行骨节分明的手指掸过素纱襌衣,目光掠过新砌丹朱宫墙,檐角垂落的露珠正将朝霞碾作点点碎玉。忽有带着龙涎余韵的叹息漫过九重玉阶:\"经夜雷霆,倒叫孤的江山筋骨愈健。尔等少年郎既已建功,且随白鹿车往终南山踏青赏花——\"鎏金护甲轻叩阑干,\"孤许你们半日疏狂。\"。
我们眉梢眼角漾起释然的波纹,褪去沾满尘灰的甲胄,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碎金般的光斑在御道青砖上流淌,晨风裹挟着槐花香掠过鼻尖。
秦王负手凝望天际,暮色将玄色冕服染成青铜。商鞅垂袖立于丹墀,玄色朝服与鬓边霜色相映,眉峰聚起千钧山岳。
「商君,夜影虽折戟,然残根断须犹在。」秦王广袖迎风,声若冰河裂石,「当以沸鼎烹雪之势,绝其复燃之机。」商鞅深揖及地,腰间玉珩轻响如金戈,眼底似有铁水奔流:「纵有星火余烬,臣必将其扼于襁褓。」阶下铜鹤衔灯摇曳,在他眉间投下刀刻般的阴影,「此番雷霆过后,老世族当知鼎之轻重。」
「河西沃野乃大秦命脉,咸阳新都更系国运。」秦王转身按住剑柄,玄纁冕旒下目光熔金烁铁,「待渭水贯城之日,便是玄鸟破云之时。」商鞅抬首望向云间孤鹜,掌中竹简纹路深嵌骨血:「臣已备万钧夯石,定教新都地基里掺不得半粒流沙。」孤鹜振翅,划破晨曦,宫檐铜铃随风轻鸣。秦王步下丹墀,履声铿锵,商鞅紧随其后,衣袂如墨染长空。二人身影渐没于宫道尽头。
蹦跶在青石板路上,赢驷正掰着手指头数着酒坛子,范行则对着路边的野花做鬼脸。冷不丁石川用胳膊肘捅我:「那蛇娘子说你压根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眼睛亮得像是发现了新八卦,「快从实招来,莫不是月宫偷溜下来的玉兔?还是蓬莱岛修炼千年的白泽?」话音未落,他腰间挂着的青铜司南突然倒转三圈,惊得蹲在槐树枝头的麻雀扑棱棱掉下两片绒羽。
我噗嗤笑出声,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穗子打转:「人家说什么你都信?昨儿你还说城南王婆是灶王爷转世呢。」远山浮云恰时漫过眉梢,在睫羽投下细碎光影。石阶缝隙里钻出半截赭色蜈蚣,被范行用竹枝挑着甩出个漂亮的抛物线,正巧落进酒肆二楼半开的花窗。
两个活宝突然一左一右架住我胳膊,范行揪着我发带嚷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赢驷在边上帮腔:「就是就是!连女娲娘娘都盖章认证了,你还想蒙混过关?」他袖口沾着的花糕碎屑簌簌落在青苔上,引着蚂蚁排成个歪歪扭扭的\"囚\"字。
蝉鸣突然安静了三息。我望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巅,仿佛又看见混沌初开时纠缠的光与暗:「要说实话么...」冰河纪的寒风裹着创世余温掠过耳畔,三叶虫在岩浆里跳起圆舞曲,赌约化作星子缀上谁家少年的剑穗。瓦当滴落的晨露突然凝成琥珀,映出洪荒旧梦。
待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初夏暖风里,面前杵着两尊石像。范行手里刚揪的狗尾巴草吧嗒落地,赢驷保持着托腮姿势,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茶寮旗幡上的\"忘忧\"二字忽明忽暗,掌柜养的老猫弓着背窜上屋脊,金瞳里流转着八卦阵图。
好家伙!范行突然蹦起来,惊飞了柳梢黄鹂,这故事够写八百本话本子!比月老把红线织成渔网还离奇!赢驷摸着下巴上新冒的胡茬:难怪你总知道哪家桂花酿最香——敢情是偷喝了瑶池的第一盅月!他腰间葫芦应声泛起翡翠光,惊得酒虫在葫芦肚里撞出叮咚脆响。
「重点错了好吗!」范行突然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按这么说,你给我们当曾曾曾...祖父都绰绰有余!」我顺手将剥好的莲子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里:「多吃点,补脑。」赢驷袖中忽然滚出个青铜罗盘,磁针发疯似地转着圈,活似醉汉跳胡旋舞。
赢驷突然拽住我袖角,满眼闪着奇异光彩:「那位神明给的谜题,是不是像河图洛书那般玄妙?」我望着城门外蜿蜒的官道,有商队马蹄作响:「他说...要我在世间里找真正的逍遥。」官道尽头,炊烟袅袅,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交织成生活的乐章。
「这有何难!」范行突然把酒葫芦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放,「从今日起,咱们吃遍七十二坊佳肴,饮尽三十六巷美酒,看尽世间花,揍遍...咳,结交天下豪杰!」石川笑着往他后脑勺拍了一记:「是你自己想逛勾栏瓦舍吧?」他掌心残留的朱砂印在范行衣领,恰成个歪嘴笑的貔貅。
「先说好,」范行突然勾住我俩肩膀,青竹气息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等我们变成白胡子老头,你可不许还是这副少年模样!到时候骗小娘子多容易...哎哟!」两颗莲子精准砸中他眉心。酒旗忽然无风自动,在暮色里翻卷出山海图残页的纹样。
暮色突然温柔起来,晚风卷着炊烟在巷口徘徊。我掸了掸衣摆沾的柳絮:「若真到那天,我就把你们的糗事编成童谣,让黄口小儿唱遍九州——比如某人七岁还尿床...」「停停停!」两只手同时捂过来,惊起归巢的雀儿。瓦当上蹲着的石敢当像突然眨了左眼,檐下蜘蛛网缀着的露珠里,映出三个少年初遇那天的桃花雨。
三个身影渐渐融进鎏金沙里,青石板路上跳动着最后的金箔。范行嚷嚷着要吃水晶龙凤糕的尾音飘上屋檐,赢驷正认真比较炙羊肉配茱萸酱还是胡椒更香。我摸向腰间温热的酒囊——哪有什么天地玄黄,此刻晚风正好,酒尚温。巷尾更夫敲出第一声梆子时,整条街的灯笼忽然都变成山海异兽的形状,在渐浓的夜色里咧着嘴偷笑。
夜影据点的祭坛浸在诡谲紫雾中,蛇娘子以额触地,呢喃着湮灭千年的祷词。玄色蛇鳞在幽蓝烛火间流转出粼粼寒芒,她咬破的朱唇沁出血珠,坠地时竟在青石板上绽成曼陀罗纹。祭坛中央的冰髓玉简迸裂刹那,十二道血痕自她雪腕蜿蜒至蛇尾。
「大人明鉴」染血的贝齿将尾音碾碎在颤动的喉间,玉简碎屑悬浮成星宿图谱,七十二盏青铜兽首同时吞吐出带着铁锈味的煞气。蛇娘子凝着祭坛裂纹里渗出的黑血,及腰长发似泼翻的松烟墨汁倾泻在祭砖,地底传来的轰鸣裹挟着沙哑回响:「九渊将倾,非尔之过。」骤起的阴风卷着香灰腾空,化作万千幽绿萤虫,坠入祭坛底部涌动的暗金色旋涡。
差不多半日我们带着醉醺醺的赢驷回了秦宫的偏殿,范行一路哼着小曲,脚步踉跄。殿内铜炉香袅,宫灯映出三人脸上未褪的酒红。
赢驷像化开的麦芽糖般瘫在软塌上,嘴角翘着糖丝似的笑,指尖把腰间玉佩拨得叮咚作响:\"好嘛,你们一个个都溜得没影儿,就留我在这金碧辉煌的秦宫里当光杆儿公子\"话音黏黏糊糊嘟囔着。我笑着捏他后颈:\"聚散终有时嘛,记牢咱们的击掌为誓!\"范行醉眼乜斜,啪地拍出块青玉玦,三个姓名在月光里晃得满室生辉:\"信物在此!待江湖重逢,定要不醉不休!\"
赢驷\"啪!\"一掌拍得茶案直晃悠,眼尾烧得跟晚霞似的:\"哎哟喂!今儿个本公子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要跟你们闯江湖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急得直跳脚,活像热锅上的蚂蚁,\"说好的君子一言九鼎呢?您这细皮嫩肉的...\"
范行抱着青锋剑斜倚朱漆柱,肩膀直颤:\"啧啧~咱们小公子这爆竹脾气,比三伏天炸雷还带劲儿!\"
正抓耳挠腮想着怎么哄呢,忽听雕花木门\"吱呀呀\"颤了三颤——商君拎着青竹简踱方步进来,衣摆还带着松墨香。
\"就凭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简,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公子今日的《商君书》笔记,还晾在砚台边上打哈欠呢!\"
赢驷\"嗷\"地一声从软塌上滚下来,玉冠歪斜着挂在发梢:\"先生饶命!这卷轴墨迹未干就沾了蜜饯渣子,学生这就...\"话音未落,范行突然将青铜错金匣往案几上一磕,匣中露出半截玄鸟纹帛书:\"禀商君,昨夜巽位暗门的铜鱼符已拓在此卷。\"
商君指尖抚过帛书凹陷的铭文,忽然捻起我袖口沾着的夜露:\"子时三刻探的暗渠?\"松墨香气骤然逼近,\"难怪今晨宫墙根的青苔有被剑鞘刮过的痕迹——\"他转身时玉佩撞在赢驷欲藏未藏的竹简上,发出清越的响。商君沉思片刻,说:
夜影之乱牵涉七国,虽秦国之事已告段落,然遗患未绝!后续事宜吾自当统筹,敕令尔等即刻巡察九州,限期三载。务须彻查祸源。
谨遵钧命!
我和范行刚抬脚要跨过朱漆门槛,忽然听见身后蹬蹬蹬的脚步声
\"等——等——我!我也要去嘛!\"
商君抱着戒尺从廊柱后闪出:\"咳!公子先把今天明天后天的功课都誊完再说!\"
\"无名!范行!快救我啊啊啊——\"
我们俩赶紧捂住嘴巴,肩膀一耸一耸地溜出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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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活儿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咱们可别让赢驷也沾上这身泥。兄弟你那边摸到啥门道没?
好家伙!墨家那边都成了漏风的竹筛子!我得踩着风火轮蹿回稷下学宫,这事儿非得老祖宗捋着白胡子拍板不可!
话说咱哥俩咋开溜?眼下就两条野路子——要么蹿去燕赵喝西北风,要么钻进云梦泽摸鱼虾。我这心里跟揣了二十五只兔子似的百爪挠心,老范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走水路!」范行巴掌拍得石桌直颤悠,眼珠子噌地亮起来,「云梦泽那九曲连环的河道比诸葛亮的八卦阵还玄乎!再说了,齐地花花世界藏个人,就跟往火锅里撒芝麻粒似的!」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秦王带着文武百官乌泱泱涌来送行。旌旗哗啦啦抖得像火烧云,青铜甲胄冷光乱窜。赢驷一把攥得我腕骨咯咯响,喉结上下滚了三五遭才憋出句:\"这一去山高水险,可别让江湖风雨打了灯盏。到时候咸阳新宫见!\"秦王玄色冕旒簌簌轻响,目光劈开晨雾烙在我脸上,铁掌重重压在我肩头:\"纵马踏碎千重浪,归来仍是少年郎。\"
范行把铁槊抡得呼呼生风,声浪震得旌旗簌簌发抖:\"臣定当竭力以赴,不负王上所托。\"马蹄铁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子,我刚扯紧缰绳回望,只见宫阙飞檐刺破朝阳,活像只玄鸟扑棱着鎏金翅膀。古道蛇形钻进晨霭,嘚嘚马蹄声在霜白荻花丛里蹦跶出绵延不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