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尊无面金身突然同时抬起手臂，这个动作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它们没有五官的面孔齐刷刷转向悟空和哪吒，那些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凹陷成两个黑洞，却让人感觉正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着。
\"小心那些镜子！\"哪吒的火尖枪已经燃起三昧真火，枪尖的红莲业火在铜镜的映照下诡异地扭曲变形。他注意到每面铜镜的边缘都刻着细密的梵文，那些文字像活物般蠕动着，组合成一个个完整的佛经段落，又突然崩解成支离破碎的笔画。
悟空的金箍棒在手中转了个棍花，棒身上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金光中游动。他眯起眼睛，发现铜镜里映照出的不是他和哪吒的倒影，而是无数个破碎的时空片段：有花果山群猴宴饮的欢快场景，有凌霄殿上众仙惊恐的表情，甚至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未来碎片——一个身披袈裟的猴子背影，正在灵山脚下踽踽独行。
\"这些镜子有古怪...\"悟空话音未落，三千铜镜突然同时调整角度，镜面折射出的金光在虚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那光芒不是普通的佛光，而是由最纯粹的业力凝聚而成，每一道光线都承载着某个生灵未了的执念。
当第一缕金光刺入瞳孔时，悟空感觉像是被烧红的铁钎直接捅进了脑髓。那痛苦不仅来自肉体，更像是有人用钝刀在灵魂上慢慢刮擦。他的火眼金睛本能地想要看破这幻术，却发现那些金光里确实蕴含着真实的因果之力——这是比任何幻术都要可怕的\"真实幻境\"。
\"嗡——\"
耳畔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梵唱，那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脑海中炸响。悟空的意识被撕扯成两半：一半还停留在无相寺中，另一半已经被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他看见自己的手臂正在分解成金色的光点，每一粒光点里都映照出某个记忆片段。
\"哪吒！\"他拼命伸手想要抓住身旁的战友，指尖却穿过了哪吒逐渐虚化的身体。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哪吒的莲花战甲正在片片剥落，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真实——那个曾经抽龙筋、割肉还母的疯童正在镜中世界苏醒。
下坠。
无止境的下坠。
悟空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壁上刻满了会蠕动的梵文。那些文字像蜈蚣般爬进他的耳朵，在他脑海中拼凑出往生咒的经文。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遗忘——花果山的模样、师父的脸、金箍棒的重量，这些记忆都在被井水慢慢溶解。
\"这是要消了俺老孙的元神？\"悟空在虚空中挣扎，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他试着念动筋斗云的口诀，却发现连最基本的法术都使不出来。那些金光不仅封住了他的法力，还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识。
突然，下坠停止了。
一片刺目的白光过后，悟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泥土的腥气、山石的冷冽，还有五百年不曾消散的佛门檀香。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五指山熟悉的轮廓，那些嶙峋的山石上，\"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正在散发着镇压一切的光芒。
\"又是这里...\"悟空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低吼。他试着活动手脚，却发现金箍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九道玄铁锁链，从脖颈一直缠绕到脚踝。每道锁链上都刻着完整的《金刚经》，那些文字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远处传来小妖们的嬉笑声。几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扛着\"齐天大圣\"的破旗走过，为首的狼妖故意在山脚下撒了泡尿：\"听说这猴子当年大闹天宫，现在不还是被压得死死的？\"其他妖怪哄笑着，有人甚至朝山上扔了几块石头。
悟空的獠牙咬得咯咯作响，锁链感应到他的愤怒，立刻收紧了一圈。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变回原型——金色的毛发褪色成灰白，火眼金睛里的神光逐渐暗淡，连最引以为傲的如意金箍棒，也变成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
\"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没有如来的点化，你永远只是只野猴子。\"
山间的风突然变得刺骨，悟空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不断拉长、扭曲，最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样——那是个穿着袈裟的猴子，眼神空洞，双手合十，正在对着五指山虔诚跪拜。
\"斗战胜佛？\"影子开口了，声音却像千万人同时低语，\"还是被驯服的猢狲？
悟空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影子即将融入他身体的刹那，他突然放声大笑：\"装神弄鬼！俺老孙就算被压五百年，也还是你祖宗！\"
他猛地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獠牙，竟一口咬向自己的影子。这一咬蕴含着混沌初开时便存在的凶性，是女娲补天石里带来的最原始的野性。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在獠牙间化作缕缕黑烟。
\"咔嚓——\"
仿佛镜子碎裂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五指山的幻象开始崩塌，山石化作金色的沙粒从指缝间流走。悟空看见每一粒沙子里都映照着自己某个时期的模样：大闹天宫的狂傲、取经路上的隐忍、成佛后的迷茫...
当最后一粒金沙消失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三千铜镜已经全部碎裂，无面金身正在坍塌成普通的泥塑。不远处，哪吒正从自己的心魔幻境中挣脱，火尖枪上还滴着敖丙幻象的\"鲜血\"。
白衣僧人站在佛殿中央，眉心裂痕渗出黑血，不可置信地望着悟空：\"你...你竟然能吞食自己的'心相'？\"
悟空活动了下筋骨，金箍棒在手中转出完美的圆弧：\"老和尚，你还有什么花样？\"
熟悉的重量压得脊椎咔咔作响。悟空挣扎抬头，山石缝隙间漏下的天光刺痛双眼——这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镇压。金箍不知何时化作九道玄铁锁链，从脖颈缠绕到脚踝，每一环都刻着梵文禁咒。
“如来老儿……又来这套！”他咬牙运起筋斗云，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锁链感应到反抗，骤然收紧，勒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铁链滴落，竟在泥土里燃起幽绿色火苗——那是业火，专烧不灭的狂妄。
远处传来窸窣声响。一群小妖扛着“齐天大圣”旌旗蹦跳而过，为首的青面妖咧着嘴笑：“听说那猴子被压在山下五百年，屎尿都得自己吃哩！”众妖哄笑，却无人看见山脚下那双渐渐猩红的眼睛。
与此同时，哪吒正跪在陈塘关的城楼上。
他的身体像摔碎的瓷娃娃般布满裂痕，胸口灵珠疯狂旋转，每转一圈就吸走一缕血肉。太乙真人留下的莲花化身正在崩解，露出下面千年前的真实——那个抽龙筋、割肉还母的疯童。
“师父……救我……”他本能地摸向腰间，却发现乾坤圈早已锈成废铁。
城下传来殷夫人凄厉的哭喊：“哪吒！我的儿啊！”这声音像刀子剜进心脏。当年他就是在这样的哭声中自刎的，现在竟要再死一次？
“给俺老孙——开！”五行山下的悟空突然暴吼。
金箍棒从耳中迸射而出，化作擎天巨柱轰向山体。这一棍足以掀翻凌霄殿，可山石却如虚影般任由铁棒穿过，连一粒沙都没震落。反倒是锁链上的梵文亮起血光，顺着棍身爬向悟空手臂，所过之处皮肉焦黑。
“没用的。”白衣僧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打的是自己的影子。”
空中浮现出五百年前的画面：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每日喝铜汁吃铁丸。某个月夜，他偷偷掰下一截趾甲化作分身，想替自己承受苦难。那分身刚爬出半里地就灰飞烟灭，却留下一缕执念——正是此刻镜中幻境的根基。
哪吒那边更糟。
灵珠已膨胀到头颅大小，将他胸腹腔掏成空壳。莲藕经络寸寸断裂时，他忽然看见敖丙站在不远处——当年的手下败将，此刻却衣冠楚楚地捧着封神榜。
“三太子，你本可肉身成圣。”龙太子轻笑，“偏要为只猴子蹚浑水。”
“放屁！”哪吒想祭出混天绫，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消散。最可怕的是，他竟觉得敖丙说得对。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动摇：在悟空大闹天宫时，他确实闪过“何必陪这妖猴送死”的念头。
这幻境在吞食他不敢承认的懦弱。
就在两人神魂即将溃散时，一道青光劈开混沌。
杨戬的天眼在虚空中睁开，竖瞳里流转着星河。神光所照之处，镜面世界如脆冰龟裂。白衣僧人终于变色：“清源妙道真君？你怎敢窥探无相渊！”
“因为这里也有我的‘相’。”杨戬的声音冷得像昆仑雪。
裂纹中闪过一幅画面：封神之战时，杨戬曾用八九玄功化作商纣王模样，亲手将恩师玉鼎真人推下诛仙台。那是他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悟空突然笑了。
他停止挣扎，任由锁链把自己勒成血葫芦。当业火快烧到心脏时，这妖猴竟哼起跑调的小曲：“桃儿红，杏儿黄，蟠桃会上偷酒忙……”
歌声越来越响，竟震得五行山簌簌发抖。
“你笑什么！”白衣僧人声音首次出现慌乱。
“笑你蠢。”悟空舔了舔獠牙，“既然这是俺老孙的‘相’，那——”他猛地张嘴咬向自己肩膀，撕下块血肉嚼得咯吱响，“老子连自己都吃，还怕个屁的幻象？”
血肉入腹的刹那，锁链哗啦崩断。不是靠蛮力，而是他接受了“被镇压”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另一边，哪吒在彻底消散前抓住了敖丙的衣领。
“差点忘了……”他残缺的嘴角扯出狞笑，“当年抽你龙筋时，你也是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混天绫突然从虚空卷出，将敖丙幻象绞成血雾。哪吒借这一瞬清明，反手将火尖枪捅进自己胸口的灵珠——
“爆！”
灵珠炸裂的冲击波扫平了整个陈塘关幻境。当哪吒满身是血地跌回现实时，正看见悟空一棍子敲在杨戬肩上：“三只眼，谢了！”
白衣僧人已退到无相寺残垣间，身形淡得像要融化。他最后看了眼悟空：“斗战胜佛，我们还会再见。”
“见你祖宗！”金箍棒横扫而过，却只打散一缕檀香味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