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陆长生被窗棂上的响动弄醒了。睁眼就看见来福把爪子搭在窗台上，尾巴扫得窗纸 “沙沙” 响，鼻尖上还挂着片星壤草叶 —— 准是又去扒祠堂前那棵新长的奇树了。他披衣下床，脚刚伸进鞋里就踩着个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半块荞麦糕，大概是昨晚母亲塞给他的，不知怎么滚到了床底。
院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母亲正蹲在石碾旁翻晒续魂草，晨光斜斜地照在她鬓角，把那三朵野菊花映得透亮。她翻药的动作还是没个章法，东抓一把西拢一捧，倒让陆长生想起小时候看她纳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偏说这样才结实，“就像地里的草，长得乱才不容易被风刮倒”。石碾缝里嵌着的星核碎片突然发亮，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手里的续魂草，竟比实物多出片叶子。
“醒了就来帮忙。” 母亲头也没抬，把个陶簸箕推过来，里面盛着刚采的野菊花，花瓣上的露水滚落在簸箕沿，聚成的小水洼里浮着个迷你的太阳。陆长生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花瓣，就被母亲用竹片打了一下，“沾了手汗就不香了，用竹筷挑。” 竹片敲在指节上的力道，比记忆里轻了些，倒像是怕真打疼了他。
祠堂方向传来阿虎的大嗓门，夹杂着 “扑通” 一声闷响。陆长生跑到门口看，只见阿虎摔在那棵奇树下，怀里的星玉米撒了一地，玉米粒滚到树根处，竟顺着树干的红纹往上爬，像群小小的金虫。阿月举着空水壶站在旁边笑，壶嘴的水滴滴在阿虎的布鞋上，晕开的水渍慢慢连成线，把他摔出的泥印子描成了只歪歪扭扭的鸟。
“还笑！” 阿虎爬起来拍屁股，裤腿上沾着的泥土突然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变成了细碎的星芒，“要不是你家莲池漏的水把路泡软了……” 话没说完就被飞来的水壶砸中脑袋，他嗷地一声躲到树后，却没注意到树干上的绿纹正在游动，悄悄缠上了他的裤脚。
长老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晃过来，银须上还挂着草叶。他没理会打闹的两个孩子，径直走到奇树前，用拐杖尖拨了拨树根处的土：“这土得松松，根须都快把石板顶起来了。” 拐杖碰到树根的瞬间，树上的透明果子突然晃了晃，其中一个果子里映出的画面变了 —— 原本是阿月捞鱼的傻样，此刻竟多了条星鱼在她脚边游。
日头爬到头顶时，张婶挎着竹篮来了，篮沿的布条磨得毛茸茸的。“炖了星灵果的汤，快趁热喝。” 她把碗塞给母亲，自己却抢过陆长生手里的竹筷，“让你娘歇着，这点活哪用得着两个人。” 她挑菊花的手法倒是利落，三指一捏就把烂瓣剔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面粉，大概是早上蒸馒头时沾的。
陆长生捧着汤碗蹲在门槛上喝，星灵果的甜混着药草的苦漫开，烫得舌尖发麻。来福不知从哪叼来只星鸟，鸟腿上还缠着根续魂草，它把猎物放在陆长生脚边，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陆长生刚要摸它的头，就见那星鸟突然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绕着奇树转了三圈，翅膀上的光粒落下来，在树干上拼出个模糊的 “土” 字。
午后突然起了风，把祠堂的铜铃吹得乱响。陆长生帮母亲收药时，发现簸箕里的续魂草少了一小撮，正纳闷呢，就看见来福趴在柴房顶上嚼得正香。母亲拿着竹片追过去，追到一半却停住了，指着柴房檐角：“你看那是什么？” 几片星壤草叶正在瓦缝里发芽，根须顺着房梁往下爬，在木头上画出的纹路，竟和祖父手稿里的某个阵法重合。
阿月抱着捆干柴过来，柴捆上的玄冰鱼丝闪着银光。“莲池又漏了。” 她往灶膛里添柴，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烧出的焦痕慢慢变成了片微型的莲池，“阿虎说要去山里找些黏土来补，我说不如种点续魂草，根须说不定能把裂缝堵上。” 灶膛里的火焰突然变绿，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手里的柴禾，竟抽出了嫩绿的芽。
晚饭前下了场小雨，不大，却把院子里的石板洗得发亮。母亲把腌咸菜的坛子搬到屋檐下，坛口的泥封上还留着三指深的压痕，是按昆仑墟的老规矩做的。陆长生蹲在旁边看，她往坛子里撒野菊花的动作突然顿了顿，“当年埋归墟石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坛盖上，敲出的节奏忽快忽慢，像在数着什么。
夜里被雷声惊醒时，陆长生发现母亲不在屋里。他摸到祠堂，就看见她站在奇树下，手里拿着片透明的果子，果子里映着祖父的身影 —— 正在星辰炉前铸核，青衫被火烤得发白。雨点打在果子上，祖父的影像突然动了，抬起头像是在看什么，眼神穿过时空，恰好落在陆长生身上。
“你祖父总说。” 母亲把果子递给陆长生，雨水顺着她的袖口往下淌，“守土不是圈块地当笼子，是让土里能长出东西，长出念想。” 果子里的祖父影像笑了笑，突然化作道金光钻进树里，树干上的红纹立刻亮了亮，结出个新的果子，里面裹着的，是陆长生小时候骑在祖父肩头的模样。
雨停后，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陆长生和母亲坐在门槛上，看着来福在院子里追萤火虫。那些从火星变来的虫子，此刻正围着药簸箕飞，把续魂草和野菊花都染成了淡绿色。母亲突然指着月亮：“你看那影子，像不像阿月药田里卷了边的玄水莲？” 陆长生眯眼一看，还真像，连叶子上的褶皱都分毫不差。
“明天教你做星灵果糕吧。” 母亲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得用三脉泉的活水和面，蒸的时候灶膛里要烧柏树叶，这样才有烟火气。” 她伸手理了理陆长生的衣襟，指尖划过的地方，沾着的雨珠突然变成了颗小小的星核，亮了一下就融进布纹里，“就像人活着，得沾点烟火气才像回事。”
天快亮时，陆长生被冻醒了。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身上盖着母亲的外衣，衣襟上绣着的野菊图案，不知何时多了只小小的虫，正趴在花瓣上。他抬头看那棵奇树，月光透过透明的果子，把里面的记忆碎片映在地上，有阿虎射偏的箭，有阿月捞鱼的网，还有母亲在星辰炉前，悄悄抹眼泪的样子。
远处传来三脉泉的流水声，混着祠堂的铜铃声，还有张婶家早起生火的咳嗽声。陆长生把母亲的外衣往紧裹了裹，闻着上面淡淡的药香和烟火气，突然觉得，所谓长生，大概就是这样吧 —— 有人记挂，有事可做，有片土能扎根，有个家能回。至于那些域外的星辰，那些混沌的黑雾，都远不如此刻竹椅上的月光，沾衣的晨露，和身边这棵正在悄悄生长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