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稷下学宫。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铺着细篾席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竹简的墨香、熏炉的淡雅,以及一种名为“思想”的无形张力。宽阔的厅堂内,名士云集,高冠博带,或坐而论道,或激昂辩难。这里是东方智慧的熔炉,也是列国角力的无形战场。
一身儒雅文士打扮的淳于越,正襟危坐于客席,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堂内众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处一位身着素麻短褐、神情专注、正用炭笔在木板上演算着复杂公式的中年男子身上——**徐福**。
“徐先生推演星象,数日不辍,废寝忘食,真乃我辈楷模。”淳于越端起漆耳杯,语带赞叹地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徐福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清癯、但眼神异常明亮的面孔。他放下炭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淡然道:“淳于先生过誉。天道渺渺,星移斗转自有其数。福不过窥其一斑,以数术推演,聊以自娱罢了。”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
“数术之道,穷极天地至理,岂是自娱?”淳于越笑容更盛,起身走到徐福案前,目光扫过木板上那些奇异的符号和线条,“先生所演,似非寻常星图,倒像是……某种精微之力的变化轨迹?”
徐福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又恢复平静,用衣袖拂去木板上的演算痕迹:“小道而已,不值一提。淳于先生自魏国来,想必听闻了不少新奇之事?”
淳于越心中暗凛,这徐福果然机敏,竟想反客为主。他顺势压低声音:“确有一桩奇闻,与先生所研之力,或有关联。魏国新近得了一种名为‘地火惊雷’之物,源于墨家秘术。其力之威,竟能摧城崩石!魏人用之,几破秦之坚城陕邑!”他紧紧盯着徐福的表情。
“地火惊雷?摧城崩石?”徐福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板上划动,“硫磺、硝石……火性暴烈……若加以木炭,按‘伏火’之理,以秘法束缚其爆发之力……其威或可倍增……”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求知光芒,仿佛在解一道绝妙的数术难题。
淳于越心中狂喜!这徐福果然不凡,仅凭“摧城崩石”四字,竟已隐隐触及火药配方的核心!他趁热打铁,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帛书,正是孟胜等人呈递的、关于墨家早期对硝石硫磺混合燃烧现象的观察记录(不含精确配方):“此乃稷下故友自秦地带来的一些散佚墨家笔记,其中偶有涉及‘伏火’、‘爆燃’之论,晦涩难懂。先生精研数术万物,或可参详一二?”
徐福接过帛书,目光飞快扫过,脸上露出如获至宝的神情,随即又强自压下:“此……此物珍贵!福需静心研读,方能有所得。”
“先生尽管研习。”淳于越笑容可掬,“齐王礼贤下士,若先生能解此物之秘,造出强齐利器,必得厚报,封侯拜相亦非难事!”
诱惑,赤裸裸的诱惑。徐福握着帛书的手微微收紧,眼神深处,对知识的纯粹渴求与对功名利禄的欲望,如同两条毒蛇般交织缠绕。
与此同时,稷下学宫另一处幽静的院落内。
孟胜正与几位追随他的墨家弟子围炉而坐,气氛却有些沉闷。案上摊开的,正是齐王宫送来的、要求他们尽快复原“黑火惊雷”并设计守城利器的诏令。
“钜子,齐王催逼甚急,然……我等手中仅有哑婆早期残缺不全的推演手稿,关键的火药配比、提纯之法、引燃控制皆语焉不详。”一名弟子愁眉苦脸,“贸然试制,已有三名弟子被炸伤……”
孟胜面容清瘦,眼神依旧坚定,但眉宇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他追求的是墨家“非攻”大道,是学说的纯粹,而非成为君王争霸的屠刀。然而,踏入稷下,接受齐王的供奉,就如同陷入泥潭,身不由己。
“秦国之器,凶戾异常,造之恐伤天和。”孟胜缓缓道,“我等来此,是为弘扬墨学精义,非为造此杀器。齐王所求……需从长计议。”他试图拖延,保留墨家最后的底线。
“钜子!齐王已言,若再无所出,便要削减我墨家学舍用度,驱逐部分弟子!”另一名弟子急道,“稷下虽大,若无齐王支持,我等举步维艰啊!”
理想与现实,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夹击着孟胜。他望着窗外稷下学宫鳞次栉比的屋舍,第一次感到,这片他寄予厚望的学术净土,空气竟如此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