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望着赵宇翻拍出的那张照片。
女孩坐在长椅上。她低头看书，脸上带着一点笑意。林羽第一眼看到时，整颗心都像是被谁掐住了。
——那不是林晓。
——是林素言。
她看起来只有十四岁，还保持着当初跳楼前的模样。
他不可能认错。
“……素言。”他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情绪像一把慢慢拧紧的弓弦。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一种几乎锋利的锐意。
——她真的在这个世界里。
之前所有蛛丝马迹一下子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林素言的死亡与副现实的试验。
如果这是副现实里的林素言，那么意味着——现实中的她死亡之后，某种形式的她，在这个世界“活了下来”。
一种撕裂般的情绪从胸腔涌上来。林羽一向克制，冷静，是他们这群人里最擅长将情绪埋入深井的人。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沙哑：“我妹妹……真的还活着。”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曾向导演提出过问题：
“如果本体在现实中死亡，副现实中的人会怎么样？”
导演当时回答得轻描淡写：“不知道。”
现在看来，副现实里的‘人’，是某种人格切片。虽然是所谓的空壳，但他们的确独立存在。
林羽站在原地，望着照片，眼神沉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照片上的林素言，保持的是十四岁的模样。
可如果她是十四岁时进入副现实，那她此刻已经“死了”七年多。
换句话说，她很可能早就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七年，甚至更久。
他的指尖微微发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副现实是什么地方？
物资贫瘠、秩序混乱、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就连生存都困难。
如果不是进入灰幕，很多人连老鼠肉都抢着吃。
素言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从小性子倔、很独，但终究是个女孩，是他印象里爱咬着吸管发呆、做题时把纸折成小船偷偷夹进书里的林素言。
林羽很难想象，她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里，会不会也吃过烂掉的野果，喝过发苦的雨水，是不是也曾在某个夜里，蜷在墙角，一夜不敢闭眼？
有没有人帮过她？有没有一次次几乎死掉？
她有没有哭过？有没有想过他？有没有恨过自己没有早点找到她？
林羽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睛，用指节抵住太阳穴。
可如果此时自己贸然用原质碎片去兑换“复活”机会呢？
又一个想法猛然冒了出来：
如果她已经在副现实“活着”，再复活，会不会变成两个林素言？
而那被复活的林素言，又真的是她吗？
还是只是一个拥有她的身体与部分记忆的“重塑体”？
林羽心口有些发闷。
——不能贸然行动。
他必须先确认照片中的素言，还活着、在哪，才有资格谈“复活”。
林羽将相机上的照片给众人看，语气比平时更低缓却坚定。
“这个女孩是我妹妹，林素言。”
他没有解释太多她与自己的过去，只简单交代了她进入副现实的可能性，以及现实中的林素言，已经死亡。
“我不确定这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状态……但我需要找到她。”
“原本我们是准备回灰幕，我想暂时改计划。”
赵宇是第一个反应的人。他松了口气，眼里明显多了点生气：“……那太好了，我、我没意见，我跟你走。”
他语速很快，甚至有点激动，像是担心林羽改变主意。
沈素素则静静地注视照片片刻，忽然道：“这个背景我认识。”
她指向照片远处一座扭曲得不合常理的建筑：“那地方，属于以前的废城区。”
“具体位置是在废城区南部。那一带早就荒废了，地形变化得厉害……外人基本不会过去。”她语气微顿，像在思索什么，“不过，有不少小团体喜欢在那里落脚，有些……不是很正常。”
她扫了众人一眼，神情平静，却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警惕：“那边的‘组织者’不多，能参加的死亡游戏自然也少。”
又停了停，她继续道：“我可以带你们过去，来回大概十天。”
林羽点点头。
而陈风这时终于开口，他皱了皱眉头：“等等，如果你只是想找到她，不是该回灰幕更好吗？听你们说，那边有人可以预言……你不是该优先问预言者她的位置吗？”
林羽望向陈风，声音不高，但语气清晰：
“我不能依赖预言。”
他顿了顿，“你当初就是我靠预言才找到的——因为那时候，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但现在不同。”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张相机上的照片，“现在我有线索、有方向，我必须亲自去确认。”
“这件事太重要，重要到我不能把希望交给一句话。如果预言说‘她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就该停下？我不能赌这个。”
陈风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王昊举起相机：“那我们也算有目标了，反正回灰幕还不如先办正事。”
他笑着看向赵宇，“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庆幸你有那破相机了？”
赵宇小声嘟哝：“那不是破……是老物件。”
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夜色渐深，篝火的火星在风中偶尔跳跃。
林羽坐在火边，盯着照片里的林素言，她的眼神太安静了，安静到几乎让人觉得这是某种“凝固的时间”。
他的眉头紧锁，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缠绕着心脏。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不像他自己：
“她已经没有本体了。”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仿佛也沉了一瞬。
“我们都还有现实的身体，哪怕副现实出了事……还能重新出现。可她不一样。”
他看着照片，指尖一点点收紧：
“如果她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没人接话。
“副现实的人，也就是空壳，是一种人格切片。如果这个切片的本体死了，连复刻都无法实现。没有‘模板’，就无法重新生成一模一样的林素言。”
他抬起头，第一次让焦虑写在脸上：
“我们不能等。我必须尽快找到她。”
赵宇吞了口口水，小声说：“照片……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拍的了……”
“所以越快越好。”林羽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时，一直沉默的沈素素终于开口了，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锋利：
“你冷静点。”
林羽看向她。
沈素素并不回避：“你说要立刻去找她，可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她伸手指了指那张照片：“这照片，是从赵宇的相机里翻出来的——而这个相机，是他在灰幕基地丢失，又过段时间重新出现的。”
“你觉得……这只是个巧合？”
林羽没说话。
沈素素继续：“赵宇自己说过，那段时间他根本没察觉相机丢失。然后又‘神奇地’失而复得，甚至镜头多了防刮涂层，最后又在镜头里发现了一张你妹妹的照片。”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真的以为……这一切是偶然？”
“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想让你看到这张照片？”
气氛顿时压得更低了几分。
王昊轻声嘟囔：“不会是那个导演吧？”
“或者，她其实没你们以为的那么强。”陈风低声插话，“不然她修改赵宇记忆，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沈素素摇摇头：“你们不觉得这些都太‘刻意’了吗？太容易被察觉。要是我能修改认知，我才不会让你们有任何察觉。”
林羽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但他没有争辩。
“我不是没想过这些。”
“可无论动机是什么——她还活着。哪怕这张照片是圈套，哪怕是诱饵，我也得去看一眼。”
“因为如果她真在这个世界活了几年……以她那种性格……”
林羽说到这，语气忽然哑了：“她会受多少苦？”
王昊没说话了。
众人一时沉默。
林羽没有表现得过于情绪化，但他低下头的那一刻，火光在他眼眶里打出淡淡的光影。他想起素言小时候一边哆嗦一边捂着耳朵躲进被子里哭的样子，想起她十几岁时的模样。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在这个吃老鼠都要抢的世界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羽闭了闭眼，嗓音低哑道：“我们明天继续赶路。”
赵宇忽然开口，试图掩饰语气里的轻松：“也……也行。反正不回灰幕，我就不反对。”
夜更深了，篝火逐渐微弱，众人早已散开准备休息。
只有林羽，还坐在火堆边没动。他的手中抱着那台相机，像是抱着一块脆弱的记忆残骸。他盯着那张照片，似乎想从林素言的眼神里读出点什么。但照片上那一瞬的凝固笑容，始终沉默如昔。
“喂，林大队长。”
赵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一屁股坐到林羽身边。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相机，好歹是我——副现实摄影大赛金奖获得者赵宇——的私人财产？”
林羽没回头，也没说话，眼神依旧落在照片上。
赵宇撇撇嘴，继续自说自话：“真不愧是林羽啊。刚刚还以为你只是情绪复杂，现在一看，你这是准备彻夜抱着我的相机不撒手是吧？”
他伸了个懒腰，一本正经地叹气：“行吧，那明天要是太阳出来了你可得还我。副现实这地方充电可不容易，就我这儿还有块能用的太阳能板子。你要真把电用完，我下回要是想再偷拍个姑娘——啊不，记录一段宝贵人文影像，可就没机会了。”
林羽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低声道：“谢谢。”
赵宇一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林羽说的是那张照片的事。他咳了两声，挠了挠头，不自然地扭开头：
“咳……谢什么……也不是我拍的……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拍的……谁知道那是谁放进去的啊，照片里还是个小姑娘，要真是你妹妹，那……”
他顿了一下，想说“那她还挺漂亮”，但瞟到林羽那张快成石雕的脸，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抱就抱着吧，”赵宇挥了挥手，“不过记得别摔着。”
林羽没再回话。
赵宇抬头望了望天空，看着那片没有星星的黑幕，忽然说：“说真的……她要是真还活着，那就太好了。”
林羽微不可闻地点头。
然后望着那张照片，眼神一寸寸收紧。
照片上的女孩，就在他面前。
却好像还隔着整个世界。
她真的还记得他吗？
她还是原来的她吗？
风吹过旧营地，卷起地上的灰尘。
林羽低头注视着那道影像，喉结微动，嘴唇动了动，声音被风吹散，只剩一句：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