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离除夕越来越近。
晚上下雪了,静安从医院往家走,纷纷扬扬的大雪,把周围的世界都染白了。
走到家门前的胡同,她抬头看到自家房顶上的炊烟,连日来的劳累和辛酸才缓解一些。
回到家,吃完饭,收拾完房间,又哄睡了冬儿,她开始写请假条。
明天就要上班了,请教条要补上。想起这些天没上班,需要打字的文件可能更多了。
西屋客厅冷,她就趴在里屋的炕上写。
九光坐在炕上看电视,他的两只脚就长拖拖地伸到静安面前。
静安一开始也没有理会,等写完了请假条,一回头,她忽然发现九光的袜子有点异样。
起身的时候,眼睛从九光的两只脚上掠过,这次发现异常是什么了。
只见九光的一只袜子上,轮廓很柔和,另一只袜子,轮廓不柔和,周边的弧度有些棱角,还有一个线头。
静安问:“九光,你袜子怎么穿反了?”
九光抬头,不高兴地瞪了静安一眼:“你咋啥闲事都管呢?”
静安疑惑不解:“你早晨出门的时候,袜子就穿反了吗?”
九光早晨出摊晚,一般都是九点来钟出摊。
那时候,太阳升起来一大截了,房间里通亮,九光穿袜子还能穿反?
九光说:“你净事儿!”
九光飞快地脱掉袜子,把脚和袜子都塞进被窝里。
静安也没有多想,她的幻想力就是再强,也想不到那方面。
她的潜意识里就没想过九光会出轨。
第二天早晨,静安早起做好饭,用自行车驮着冬儿出门的时候,看到婆婆从房间里出来,拎着饭盒往小铺走。
婆婆给冬儿重新系了一下斗篷,又系紧围脖。
婆婆问:“你爸好点没有?”
静安说:“好多了。”
两人说着话,从胡同里出来。静安的父亲住院,婆婆和公公老两口去医院看过父亲,提了一兜水果。
静安也问婆婆:“小杰的小铺咋样?好不好?”
婆婆说:“比我们老两口的生意好。小杰年轻,那张嘴能说会道,再说她开小铺那地点也好,占着十字路口,客流量大——”
小姑子周杰从她和九光手里借走的一千元,年前能不能还上?她要去要钱。
婆婆像是知道静安的心思似的:“你就别惦记她还钱的事了,那才抠门呢,属貔貅的,只吃不拉,钱进了她的手里就别想再拿出来!”
静安说:“九光挣钱不容易,我们省吃俭用攒点钱,看她说得可怜,就借给她了,没想到她这样——”
婆婆说:“我自己的闺女,我都不想说她,你还不知道结婚的事儿吧?结婚正日子那天,她婆婆给了钱,知道吧?
“可她提前跟马明远打好招呼,不让马明远把钱给你爸,她都自己留下了!这小姑娘心眼可能算计了,都算计自己妈爸的头上!”
这可让静安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姑子周杰这么能算计,连爹妈都算计,那算计她这个嫂子,也就没什么可意外的。
出了胡同口上了马路,静安和婆婆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
回到单位上班,把请假条交到主任那里。
主任询问静安的父亲好点没有,说要去医院看看陈师傅。
这几天,总有工友陆陆续续地到医院看望父亲。父亲做仓库保管员,能交人,也得罪人。
静安回到办公室,小王秘书一脸的笑容:“我陈叔咋样,好点没有?”
小王后来又去医院看过父亲,给父亲送去两盒罐头。
静安说:“好一点了,不过,换药的时候太疼。”
静安坐在打字机前,发现办公桌很干净,没有灰尘,显然,是早晨有人擦过桌子。
这桌子应该是小王擦抹的。
小王把一沓材料递给静安:“这都是需要你打出来的。”
静安接过材料:“哪个着急,需要先打出来?”
小王说:“上面那两张着急,来催好几次了。”
静安看了一眼材料,都是打印的材料,这个好办,只要不是副厂长手写的稿子,静安都能顺利地打出来,不会头疼了。
几天没摸电脑,再一次坐在电脑前,还觉得有些亲切感呢。
静安看着手旁一摞子材料:“王姐,你咋不学打字呢?”
小王说:“一开始让我学了,让咱俩一起学,后来我发现太难,就不学了。”
静安说:“其实学会也不咋难,就是一开始打字慢。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小王对静安好,静安也想投桃报李。没想到小王说了一句话,让静安很震惊。
“我才不学呢,学会了就得多干活,多挨累。”
一时之间,静安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起母亲说的话:“艺不压身,一技在手,吃喝不愁。”
每个人都有生存的观点。静安结婚之后,渐渐地发现母亲有些话是对的。尤其这句话,正确。
她也不跟小王争辩,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打字。
忽然想起包里的一沓药条子,她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喝水,也活动活动腰腿。
小王在一旁看什么东西呢,看得很认真。
静安说:“王姐,我想问你点事,药条子到哪儿去报?我爸让我找会计。”
小王说:“找会计是对的,会计能拿出钱来,不过,要厂长签字,厂长不签字,会计可不敢给你钱。”
静安说:“找厂长签字,不会有麻烦吧?”
小王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有些人的药条子啥药都开,有些不是治他病的药,那药条子厂子就不愿意签字。”
看来,好像还挺麻烦。
静安听着外面的动静。隔壁就是厂长室,不过,厂长这天上班来得晚,办公室的门一直没有动静。
报销药条子,遇到了困难。
厂长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静安赶紧从电脑前站起来,拿着一沓药条子去了厂长室。
厂长抬头看到进去的是静安,一张板着脸,也不知道跟谁生气。
静安把药条子递过去:“厂长,这是我爸住院花的医药费,都是我们自己凑钱垫付的,我爸让我来报销药条子。”
厂长的手都没有伸出来,只是眼角扫了一眼药条子,抬眼看着静安。
厂长说:“小陈呀,仓库失火的原因厂子还在调查,没有最后的结果,暂时不能报销药条子。”
静安愣住:“不报销药条子,我家都没钱了,我爸还在医院住院呢,没钱咋治病啊?”
厂长的脸依然绷着:“你爸烧的不是不严重,能吃能撂的,还没好?”
静安不满地说:“你要是认为我说谎,你可以去医院看看,我爸烧伤的地方还在换药,可吓人了——”
厂长已经不想听静安说了,冲她摆摆手:“我还有个会,这事就这样了,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静安气得脸煞白,回到秘书办公室。
小王抬头看到静安的脸色,就知道结果。她小声地问:“厂长没签字?”
静安叹气:“厂长说失火的事情还没调查清楚。还有啥调查的,无论因为什么失火的,我爸救火烧伤是事实吧,现在我爸在医院躺着,伤口还没长肉呢,别提多吓人了,厂子却不管——”
静安悲从中来,不禁哽咽了,掉下眼泪。
小王拿过毛巾递给静安,小声地安慰她。
小王说:“也怪你自己着急,一早晨咋能去找厂长签字呢?以后你记住了,跟人要账不能早晨去,他们会觉得一早往出拿钱晦气。”
静安抬着泪眼问:“王姐,那我啥时候去才好呢?”
小王眼睛一转,诡秘地笑了:“等厂长中午喝醉回来,你再去找他签字。”
这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厂长忽然走进秘书办公室:“小陈,来一下。”
静安很高兴,以为厂长回心转意,要给她的药条子签字,赶紧揣着药条子进了厂长室。
厂长说:“一会儿要请客户吃个饭,你陪着去吧。”
静安从心里抵触这样的酒宴,斟茶,倒酒,陪客人说着好话,有时候,还会被灌几口酒。
哪怕静安说了,自己有个吃奶的孩子呢,对方也会说一些话,让她很尴尬,退无可退。
但这次不同,静安有求于厂长,对于厂长的吩咐她只能接受。
中午,静安陪着客户去了饭店,同行的还有副厂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科长。
反正,一桌人吃饭,静安就是个小虾米,除了斟茶倒酒,她没有别的用处。
只有当厂长劝客户喝酒时,客户不喝,厂长就会把静安叫起来
“静安,你给王经理倒杯酒,你就站在王经理跟前,他不喝,你喝。”
静安厌烦透了这样的生活。以前,她对这样的酒局总是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不去。
但今天,她不得不去。这酒,她不得不喝。
午后,静安没有去给冬儿送奶,她喝了酒不能喂冬儿,就直接回到办公室。
小王看到静安一张脸喝得通红,给她倒了一杯水。
静安跟小王发牢骚:“这样的酒局我再也不想去了。”
小王说:“这种机会别人想得到,还得不到呢,就像后勤的那两个人,嫉妒得眼睛发蓝。你现在还是普通工人,你得想办法转正,成为真正的办公室的干部,那就谁也不用怕了,只要工作不出毛病,就没谁把你扒拉下去,你就能干到退休。”
静安头疼欲裂,坐在电脑前打字。她心急如焚,等待厂长回来。这家伙去厕所了。
听到有人从厕所出来,进了厂长室,静安赶紧跟了进去。
厂长倒在沙发上,半眯缝眼睛:“小陈啊,给我倒杯水。”
静安把厂长保温杯里的残茶倒掉,重新放了茶叶,倒了一杯水,恭敬地端到厂长面前。
厂长接过茶杯,手背若有若无,似有意似无意地碰到静安的手。
静安悄悄地把手收回来,没有像以往表现得那么明显,她今天不能让厂长太尴尬。
厂长说:“春节联会欢准备咋样了?你多唱两首,就喜欢听你唱歌——”
静安说:“准备差不多了——”
她又把药条子拿出来递给厂长。
静安说:“厂长,我爸在医院躺着呢,每天还要换药,特别痛苦,您把药条子先报了吧,要不然,我爸就没钱看病了——”
厂长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把嘴里的一口茶吐在地上:“这茶水太烫了!”
他把茶杯当地一声,放到旁边的茶桌上,不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事故原因还没调查清楚,药条子不能报!”
这个下午,静安躲在厕所,哭了很久。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嘴唇都咬疼了。
从厕所出来,她站在水池旁洗手,恨不得把厂长碰过的手背洗秃噜皮。
她忽然看到对面墙壁镜子里的自己,那哭肿的眼睛,那倔强的抿着的嘴角,心里发誓,一定要挣钱,一定要努力挣钱,这一辈子不能被钱憋住。
小人物,没钱寸步难行!
晚上,静安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黑乎乎的,才想起来没接冬儿。
她骑着自行车去魏大娘家,接了冬儿直接去医院。
把自行车锁在医院的大厅窗下,她背起冬儿,手里提着装着冬儿衣物的包,吃力地上了楼。
病房里,母亲正在喂父亲吃小米粥。
静安说:“妈,不是让你给我爸买点肉吗?熬点肉粥,我爸的身体能快点恢复——”
母亲没说话,出去打水的时候,母亲对静安说:“你爸的伤口恢复得不好,溃烂了。对了,药条子报了没有——”
静安说:“还没呢,我家里还有点钱,明天我拿来。”
静安手里有1500元的存折,存了八年的,她决定明天去银行取出来。
原计划准备8年之内,不会动这笔存款,但现在父亲住院急用钱,药条子一时半刻又报不了。
母亲看到冬儿来了,把冬儿抱到床上,心疼女儿和外孙,又忍不住埋怨静安:“以后别把冬儿往医院领,医院啥病菌都有,孩子太小,别给冬儿传上病。”
晚上,大姑姐周英和大姐夫来到病房,提着两盒罐头,还有两盒糕点,来看望静安的父亲。
小姑子周杰一直没有来医院,她应该知道静安的父亲病了。
静安决定明天到小姑子小铺去要账!
静安陪着父亲说了几句话,弟弟静禹来了,拎着一个饭盒。
打开饭盒,里面是猪肉炖酸菜。
母亲说:“静禹,挣到钱要攒起来,你去李叔家进鞭炮不能总赊账。”
静禹说:“我知道了,我爸昨天馋这口,我回家现炖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父亲眼睛一直盯着饭盒,母亲赶紧喂了父亲一口肉,父亲咽下去之后,笑着说:“咸了。”
静禹连忙说:“我明天做菜少放盐。”
静安看着弟弟这些日子消瘦的脸庞,看着母亲头上骤然增多的白发,还有病床上躺着的父亲,伤口上红黄相间的脓水,她不由得一阵心酸。
下楼的时候,静安抱着冬儿,母亲帮静安拿着包。走到一楼大厅,母亲忽然深深地看了静安一眼。
母亲说:“九光这阵子还好啊?”
静安说:“将就吧,昨天又吵吵两句。”
母亲说:“过日子要哄着点男人,不能总呛着他。”
静安说:“知道了,妈。”
已经走出医院大厅,静安把冬儿放到地上,掏出钥匙开自行车。
母亲又说:“静安呢,结婚容易,过日子难。做媳妇的又要好看,又要会贱,你呀,太犟了!”
静安心里一动,抬头看着母亲:“妈,你要跟我说啥?我没听懂。九光咋地了?”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天在鱼市上看到的一幕告诉了静安。
末了,母亲叮嘱:“也许我看花眼了,你回家千万别跟九光吵架,越吵架,男人的心越往外面去。静安呢,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别把家过散了——”
静安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