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正三刻,皇后已然端坐于凤座之上。
一身香色缠枝菊暗花绸常服,外罩石青缂丝四合云纹琵琶襟坎肩,虽仪态端凝如昔,然面色苍白,眼底淤青难掩。
下首两溜花梨木椅,六宫妃嫔按位份高低肃然侍立,衣香鬓影,环佩无声。
晨省礼毕,娴妃款款离座,行至丹墀之下,盈盈拜倒:“昨日重阳盛典,臣妾…思虑浅薄,只知拘泥祖宗成法、国礼体统,未能体察娘娘凤体违和、哀思未减之痛,竟于御前妄加置喙,累得娘娘强撑玉体操持…….臣妾回宫,五内如焚,深愧于天颜,辗转终宵,特来向娘娘请罪。”
皇后端坐凤座,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娴妃正低垂着,恭顺得无可挑剔的发顶上,尚未开言。殿内诸人屏息垂眸,心思各异。
玫嫔以帕掩唇,发出一声轻细的笑,声音带着几分娇憨:“娴妃娘娘‘持正不阿’,连皇上都龙心大悦,可见娘娘所言所行,皆是深合圣意。可娘娘既是在御前得了圣心嘉许的正理,为何今日又觉‘思虑浅薄’、‘妄加置喙’了?”
“莫非是…娘娘昨夜在枕畔细思,又觉得这‘祖宗成法’抵不过皇后娘娘的凤体安康了?这倒真真是‘辗转反侧’,心思百转啊。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皇上昨日那‘深明大义’的赞许,与娘娘今日这‘自请其罪’的惶恐,有些难以周全了?”
皇后眸光深处,倏地掠过一丝寒意,辨不清是向玫嫔还是娴妃而去。
“娘娘!”愉嫔见状,紧随娴妃身侧跪倒,“娴妃姐姐实是忧心国礼攸关,祖宗之法重于泰山,恐有丝毫差池,上负社稷重托,下愧圣恩浩荡!然昨日惊闻娘娘玉体违和,姐姐回宫后五内俱焚,自责难当,泪湿罗巾,恨不能以身代之!姐姐一片忠谨赤忱,天地可鉴!此番请罪,亦是出于对娘娘至诚至敬之心!还请娘娘念在姐姐往日恭谨、此番心切,明察秋毫,万勿因一时思虑未周而苛责姐姐。”
金玉妍端坐一旁,见皇后始终不语。
指尖闲闲拨弄起腕上一串莹润的蜜蜡佛珠,唇角噙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方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对峙不过是闲庭信步时偶闻的几声鸟鸣。
然她开口:“哟,娴妃所言‘祖宗成法’,是正理,今日所虑‘皇后凤体’,亦是正理,这本是并行不悖之事,何至于让娴妃姐姐如此‘五内俱焚’?”
“依妹妹的浅见呀,姐姐这‘思虑浅薄’、‘妄加置喙’的自责,倒未必是昨日错了,或是今日错了。怕是在这‘奏对时机’与‘体恤上意’之间,如何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方寸之地失了把握,显得进退之间,略略…失了体统了罢?”
“这‘君前奏对’的火候与分寸,最是微妙,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姐姐素来是最重规矩,最知进退的,想必此刻心中煎熬,也是为了这个?”
金玉妍眼波微漾,轻轻落在娴妃身上,口中吐出的字句,倒仿佛浸透了推心置腹的暖意:“细论起来,娴妃这番煎熬,总因在‘内外’、‘上下’的关窍上,少了些圆融周转的功夫。”
她微微倾身,仿佛要拉近与娴妃的距离,腕间的蜜蜡佛珠随着动作滑落,温润柔和的珠光,恰恰映着她脸上堆下的一层笑来:“这等牵涉后宫规制、娘娘凤体的大事,若是在那‘雷霆雨露’之前,先得娘娘一番慈训点拨,由娘娘斟酌后,定夺个轻重缓急,再体体面面、名正言顺地回禀了皇上,岂不是更显得咱们后宫上下同心同德,一片赤诚只为辅佐圣躬?”
“姐姐实在是急了些,那日皇后娘娘心中哀思,一时难断也是有的,但娘娘母仪天下,恩泽六宫,姐姐心中所思所想,娘娘又岂有不明察、不体恤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姐姐这般聪慧的人儿,若能凡事多与娘娘商议着办,有商有量,进退得宜,何至于今日落得个‘思虑浅薄’的自责,又惹得娘娘为姐姐悬心呢?”
纯妃离座深深福身,声音温婉平和:“娴妃行事,向来以宫中法度为绳墨,此番…纵有思虑未周之处,其本心亦在维护纲常,与娘娘素日教导我等‘循规蹈矩、持身以正’之训,实乃异曲同工。娘娘素来慈悯如海,泽被六宫,娴妃亦是感佩娘娘仁德,方敢剖心沥胆,自陈其过。”
皇后静听,目光自愉嫔至纯妃,终落回娴妃颈项。额角沉钝痛楚复炽,似那赤金点翠凤冠化作无形山岳。
“娴妃言重了。”她略顿,目光扫过阶下诸人,“重阳大典,系祖宗遗制,国体所关。本宫忝居中宫,总理六宫,典仪操持,责无旁贷,此分内事耳,原与他人无涉。娴妃所言,亦是恪守礼制之心,何罪之有?都起来罢。”
娴妃再拜:“谢娘娘恩典。”
方缓缓起身退立,愉嫔随之。
皇后眼前微眩,强撑道:“本宫身上实在……”言未竟,已以手支额,黛眉深锁。
众妃见状,皆敛容告退。
嘉妃未随众,待珠帘轻响人影尽去,方扶了贞淑复入殿中:“前时蒙娘娘垂训,叫樱儿的小宫女,规矩粗疏,言语无状,冲撞了娘娘凤仪。臣妾不敢懈怠,日日耳提面命,教导了她些微末技艺与宫中进退之仪。”
“说来也奇,这丫头倒有几分伶俐,或可稍解头风之苦。此刻娘娘凤体欠安,不若…叫她进来伺候一二?也请娘娘瞧瞧臣妾这番调教之功,若有不足,臣妾即刻领回,再加管束。”
皇后缓缓抬眸,淡淡道:“难为你记得,倒是有心了。”
金玉妍立时扬声:“贞淑,引樱儿进来。”
珠帘微动,魏嬿婉低垂螓首,脚随贞淑入内。
行至座前丈许,双膝跪落,额触金砖,声音清晰却不失恭谨:“奴婢樱儿,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 皇后声音无波。
魏嬿婉依言,徐徐仰起下颌。
“近前伺候。”皇后不便对娴妃发作,心中郁结之气未散,便有意拿眼前这酷肖之人作筏子,权当疏解。
魏嬿婉口中应着“是”,以膝代足,在金砖上悄无声息地挪移数步,直至凤座下那方柔软华贵的绒毯边缘方止,将身子伏得更低。
这容颜是祸根,她便竭力将眉眼神态,与娴妃南辕北辙。娴妃绵里藏针,面上恭敬,暗里处处机锋;她更要将自己低入尘埃,匍匐于皇后脚下,端得是谦卑至极,不敢有半分僭越。
“奴婢斗胆,为娘娘略解烦忧。”她声音柔顺得如同春水。得了皇后默许的眼风,方小心翼翼地将一双微凉的手探出袖口。
随后,又用温热的掌心,虚虚覆在皇后微蹙的眉心上,轻柔地熨帖片刻,似要将那烦忧化开。
殿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松香袅袅。皇后闭目养神,面上似乎松动了些。
魏嬿婉暗自松了口气。
皇后忽地冷冷开口:“轻了。这般敷衍,是觉得本宫受用不起么?”
她心头猛地一紧,动作却不敢停,反而愈加柔缓,口中已带上了十二分的惶恐与巧辩:“娘娘息怒!奴婢万万不敢!实是见娘娘凤体尊贵,神思劳顿,筋脉最忌骤然施以重力,恐反添不适。”
“故而想着,先用温润之力,如春风拂柳,缓缓舒散郁结之气,待凤体稍安,再循序加重力道,方是长久保养之道。这…这原是嘉妃娘娘日常教导奴婢伺候贵人的体己法子,奴婢谨记在心,不敢有违,唯恐失了分寸,反辜负了嘉妃娘娘一番苦心调教。”
魏嬿婉说着,已不着痕迹地将指法转为更深入沉稳的按压,力道果然比方才加重了些许,却依旧控制在令人舒适的范围内,位置也拿捏得更准,正对着几处关键的穴位。
从鼻中轻轻哼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气息,眼皮依旧半阖着:“看来,嘉妃倒把你教得极好。”
“奴婢蒲柳之姿,愚钝不堪,若非蒙嘉妃娘娘不弃,耳提面命,手把手教导技艺,奴婢今日焉敢近前污了娘娘凤目?娘娘此刻能略感松快些许,皆是嘉妃娘娘调教之功,奴婢不过是依样画瓢,勉强学了个皮毛,实在不敢居功。”魏嬿婉的声音愈发低柔恭顺
听罢,皇后这才缓缓掀开眼帘,眸光淡扫过脚下匍匐。
“规矩…是学得齐整了。这推拿的手艺,也尚算得用。”她顿了顿,目光复又转向侍立一旁的金玉妍,“嘉妃,教导之功,本宫记下了。”
金玉妍看向魏嬿婉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仿佛那真是一件她精心雕琢,终于得了贵人青眼的得意之作。
她忙不迭地深深福下身去:“能得娘娘金口一赞,便是臣妾与这丫头天大的福分了!能为娘娘分忧片刻,亦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好了,本宫倦了。”皇后再次合上眼,声音里的疲惫浓重得如同铅云压顶。她对着魏嬿婉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一摆手。
魏嬿婉立刻收手,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伏地叩首:“奴婢告退。”
随即起身,依旧垂首敛目,步履轻悄,随贞淑迅速退入殿外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