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愚见,”陈婉茵微微向前欠身,声音愈发轻柔,“这宫苑深深,姐妹们朝夕相见,日子长久。若时时处处都绷得这般紧,草木皆惊,贵贱若天渊,岂非失了人和之气?《礼记·中庸》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只要大家心向一处,皆以侍奉皇上、敬重皇后娘娘为本,彼此间存一份和气,能和睦共处,缓急相济,便是后宫之福,亦是社稷之祥瑞了。规矩固是根本,然‘情’之一字,若能调和得当,亦是维系宫闱安稳的柔丝韧缕呢。”
“嗯。” 琅嬅唇边漾开赞许的笑意,声音亦添了几分暖意:“婉嫔妹妹性情温婉,言行有度,处处以和为贵,以大局为重,这份贞静自持、不争不妒的胸怀气度,正是后宫妃嫔应有的妇德典范!你所说的‘和睦共处’,亦是本宫夙夜期盼的后宫气象。家和万事兴,宫和则皇嗣昌隆,国本稳固。婉嫔妹妹能有此见识,本宫心甚慰之。”
她眼波在众人面上一荡,最后落在静坐的如懿身上,温言道:“娴妃妹妹素来严谨端方,于宫规礼法上,是再通透不过的。今日一番训导,引草木为喻,论根本之分,更是见地深刻,用心良苦,意在提点新人,肃清宫闱,本宫亦是深以为然。”
“然则,”琅嬅话锋轻转,“若一味苛责峻法,芥蒂于出身贵贱、过往云泥,恐违圣人‘仁恕’之道,更易引得蜚短流长,徒生事端。过犹不及,反失其正,亦非本宫所愿。”
言至此,琅嬅以指尖轻揉太阳穴,眉尖微蹙,显露出几分倦怠之色,声音也低缓下来:“好了,本宫身子略感乏了,鬓角也有些酸胀,今日便散了吧。”
众妃嫔皆敛衽施礼,口称“娘娘万福金安,臣妾告退”,一时环佩珊珊,裙裾簌簌,如彩云般次第退出殿去。
殿宇之内,万籁俱寂。
烛影摇红,映照着魏嬿婉低垂的螓首。她莲步轻移,行至丹墀之下,复又深深万福:“嫔妾见娘娘凤体违和,斗胆恳请,容嫔妾为娘娘略按揉片刻,或可稍解烦倦。若能略尽心意,亦是嫔妾之福。”
琅嬅凤眸半阖,目光沉沉落在阶下那抹窈窕身影上,仿佛要穿透那恭顺低垂的眉眼,看进骨子里去。
半晌,方缓缓启唇:“上前来。”
“是,谢娘娘恩典。”魏嬿婉徐徐起身,步履愈发轻缓小心,趋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丹墀之上。
日色漫过朱红宫墙,将九曲回廊笼在一片柔暖里。海兰强撑着精神,悄悄觑着如懿的侧影,并肩徐行于青石小径。
“这圣心原也难测,”如懿指尖随意掠过廊畔一簇初绽的垂丝海棠,仿佛在闲评一株易谢的春花,“那些个身似蒲柳、性若浮萍,无根无基的,反倒更投了圣意。只是横竖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瞧着伶俐,便揽在怀中逗趣解颐;待兴味索然了,随手撂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既省心,又省神。须得如此,方保得宫闱清宁,不至再生出那前朝年氏一门倚仗椒房、搅动风云的旧事来。”
“姐姐明见万里。”海兰微微垂眸。
一阵穿花风过,卷起几片粉白杏瓣,纷纷扬扬沾上衣鬓,更衬得这春光明媚的深宫,静寂得令人心头发窒。
白蕊姬见四下无杂人,脚下紧趋两步,与陆沐萍挨得极近,宽大的云锦袖口几乎拂着陆沐萍的臂弯。
眼风斜斜一挑,朝着远处如懿与海兰消失的回廊方向,唇角勾起一抹甜腻腻的笑,“瞧那位,啧啧,倒端得比咱们皇后娘娘还显得金尊玉贵几分呢。”
陆沐萍会意,配合地放慢脚步,微微侧耳。
“诶,你记不记得,太液池边那几株老荷?盛夏时节,也曾是碧盖擎天,芙蕖映日,红裳翠盖,占尽风光。连太后都曾乘舟赏玩,赞其‘风骨清奇’。可惜啊,秋风一起,霜露乍降,那亭亭翠盖便萎黄凋敝了!最后只余下几根枯梗,伶仃地支着几片残破焦黄的败叶,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偏生它还要强撑着那副残破的‘骨架’,硬要立在水中央,倒影映在水里,依旧是往日那般‘遗世独立’的姿态。你说,它自个儿都精气神儿散了大半,全靠一副空架子强撑门面,还非要对着岸边新发的嫩柳、水底潜滋的荇藻,论什么‘根基深浅’、‘荣枯有序’,这…岂非是徒惹人哂笑么?”
陆沐萍抿嘴一笑,同样用团扇半掩着脸,附和道:“这草木荣枯,本是天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盛衰有时,本是寻常。既知繁华已随流水去,何不随分从时,敛了那副强撑的‘清骨’,也好给新生的气象让让路?强占着风口,空对着寒水照影自怜,倒不如学那沉入淤泥的藕节,静待来年,也显得识趣些。”
“哎呀,玫姐姐,说了这会子话,妹妹倒觉着腹中有些空了呢。听闻御膳房新来了个苏杭的厨子,做的枣泥山药糕细腻香甜,入口即化,还掺了桂花蜜,甜而不腻。不如咱们去尝尝?”
“正是!我也听说了,还有一道荷花酥,酥皮做得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形似初绽的芙蕖,里头裹着莲蓉馅儿,清甜得很。配一盏明前的龙井,最是相宜。陆妹妹既提了,咱们这就去吧?”
两人相携着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主儿…”顺心搀扶着陈婉茵,缓缓步出长春宫高高的门槛,声音细若蚊蝇,“您方才何苦去说那番话呢?您素来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性子,从不掺和这些是非。娴妃娘娘…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心思又深。您今日替魏答应驳了娴妃娘娘的话头,虽是好心,只怕…只怕娴妃娘娘心里已记下了,平白惹她不快,何苦来哉?”
陈婉茵拍了拍顺心的手背,指尖微凉,“‘高贵’二字,于这深宫女子而言,不过是层涂抹不均的脂粉,是件随时可被剥去的华服。乌拉那拉氏也好,绣娘也罢,宫女也好,答应也罢……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谁的命不是悬在帝王一念之间?谁…又不是这四方天地里,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呢?”
“既是同命相怜,何苦还要彼此倾轧,针锋相对,非要将对方踩入泥泞才显出自己的‘尊贵’?今日魏答应初封,本是喜事,却硬生生被说成了‘贵贱有别’,成了敲打立威的靶子。我看着她跪在那里,单薄得像片叶子。海兰妹妹那样子,更是…”
“唉,我人微言轻,亦知道那番话改变不了什么,也未必能入谁的心。但若什么都不说,由着那寒意弥漫,我这心里也实在堵得慌。”
“罢了,惹娴妃娘娘不快…便不快吧。我行我心之所安,问心无愧便是了。走吧,咱们也回去。这风……有点凉了。”
顺心默默地将搀扶的手更稳了些,低低应了声“是。”
魏嬿婉指尖力道均匀,穴位拿捏得极准,比之从前在启祥宫当差时,更添了几分从容不迫的章法。
琅嬅舒适地轻叹一声,缓缓睁开眼:“难为你。这做了正经答应之后,倒比从前在启祥宫时,更会伺候人了。”
魏嬿婉指尖在琅嬅肩井穴上轻轻一旋,声音低回,如诉衷肠:“娘娘垂爱,嫔妾愧不敢当。说来…这揉按推拿之道,原非难事,不过是以己之心,度人之体罢了。心静,则手稳;心诚,则力透。”
“只是这‘心静’二字,说来容易,却也需一方合宜的水土滋养。譬如那调琴弄弦,若置于风口,纵有妙手,也难成清音雅韵。”
“那时嫔妾愚钝,不知这‘尽忠’之心,有时也需审时度势。那宫室之内,人多眼杂,规矩亦如层层叠叠的纱帐。一时未能体察那纱帐之后的风向…偶尔指下稍得主子一两句赞许,回头那养在廊下的雀儿,便似受了惊扰,躁动不安,连带着照管雀儿的‘巧匠’,也觉烦忧,只道是这不懂事的鸟儿喧哗,搅扰了清净。”
琅嬅凤眸微抬,指尖轻轻拂着腕上一枚温润的玉镯,似笑非笑地斜睨过魏嬿婉:“你倒是个伶俐的。可本宫记得,上一个像你这般会说话的,是慎嫔。”她语气轻缓,字字如刀,“最后落了个惨死,报了个突发疾病,一卷草席裹了,烧得干干净净。”
魏嬿婉闻言,力道分毫未乱,依旧稳稳地落在琅嬅的肩颈穴位上,轻重得宜地揉按着:“嫔妾斗胆一言,这奴才也是人。倘若跟的是个仁义宽厚、体恤下情的好主子,日子安稳,前程有望,谁又愿生二心,去搏那未知的险途?自然也就安分守己,尽心竭力了。可若遇上那种…视奴才如草芥、动辄打骂折辱、不给半分活路的主子,天长日久,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到那时,蝼蚁尚且偷生,挣扎着寻条活路,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琅嬅轻“呵”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只从榻上微微坐直了些身子,目光如银针般审视着魏嬿婉柔顺的眉眼:“那依你之见,慎嫔这只‘雀儿’,为何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呢?”
“回娘娘,”魏嬿婉立刻垂首,“慎嫔娘娘为何如此,嫔妾不敢妄揣天意。只是嫔妾观这深宫沉浮多年,悟出一个浅显的道理:这宫墙之内,无用之人,总如那深秋败叶,风过无声,零落成泥,连半分痕迹都留不下。”
“此话是不错。”琅嬅脸上笑意更深,忽然间伸出手,涂着蔻丹的指尖几乎要触到魏嬿婉的下颌,又堪堪停住,“但你凭何以为,自己就不会成了下一片‘无声无息’就消失的枯叶?凭你这张巧嘴?还是凭你这揉捏的手艺?”
魏嬿婉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威压,呼吸微不可察地一窒,立刻深深拜伏下去,以额头抵金砖:“嫔妾惶恐,不敢自恃依凭。嫔妾所恃者,不过是娘娘您统御六宫的圣明,与这后宫长久安稳的‘道’罢了。”
“娘娘明鉴,御花园中,牡丹雍容,自是花中魁首,尊贵无匹。然若园中只余牡丹一株,纵是国色天香,也难免显出几分孤寒寂寥,更易惹风雨摧折。唯有牡丹芍药并蒂,海棠蔷薇竞放,梅兰竹菊各展风姿——百花依时序而发,错落有致,方显春色满园之盛景,更彰园丁调和鼎鼐、泽被万物之能!此方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嫔妾微末,不敢自比名花,只愿做娘娘园中一株不起眼的翠草,或是一朵应时的小花,为这‘满园春色’添一丝生机,增一抹颜色。这‘百花争艳’之局,才是对娘娘您…最有利的棋盘。嫔妾在其中,自有其位,自有其用,又怎会…无声无息便消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