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端坐于临窗炕上,手中捏着一卷《千家诗》,面沉如水。永琪垂手侍立在下,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大眼睛只敢盯着自己锦缎鞋尖上颤巍巍的绒球。
“永琪,方才教你的那首《悯农》,可都记熟了?一字一句,皆要刻在心上。待得明日皇上驾临,你便如此这般,恭恭敬敬地背与他听。圣心慰藉,龙颜展悦,方不枉你天家血脉,皇子身份。”
永琪舌根发紧,心头似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儿,连气都喘不匀,细声细气应道:“回娴娘娘,儿臣…儿臣记下了。”
正自惶恐间,只听得珠帘“哗啦”一声轻响,一阵清雅如兰的香气随之飘入。他立时如蒙大赦,小脑袋猛地抬起,眼中迸出光亮,乳燕投林般扑向来人裙边,带着哭腔紧紧抱住:“额娘!额娘来了!”
海兰忙俯身将儿子揽入怀中,纤手轻抚他微微颤抖的脊背,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倒像受了天大委屈?可是哪里不适意了?”
永琪将小脸深深埋在海兰衣襟里,只一味摇头,鼻音浓重,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如懿眼瞧着这一幕,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子凉意:“海兰来了。倒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教导永琪诵读几句圣贤诗书,以备他日面圣之用。只是这孩子……”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永琪紧抓海兰衣襟的小手上,语气愈发显得语重心长,“心性未免跳脱了些,这‘玉不琢,不成器’。我方才苦口婆心,引经据典,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他听,他却始终有些神思不属,难以定心。”
如懿端起手边温热的雨前龙井,呷了一口,袅袅茶烟模糊了眉宇间的一丝急切。
“嘉妃所出的永珹,当年在他这般稚龄时,已能熟诵《三字经》、《百家姓》全篇,进退应答,已有小成之态,常得皇上抚掌称善。永琪,”她的目光倏地转向那小小的身影,“你可知‘见贤思齐’的道理?四阿哥昔日之勤勉,便是你今日当效仿的楷模!你皇阿玛日理万机,难得能见你们兄弟一面,正是你崭露头角、为额娘与本宫增辉的绝好时机!背一首诗事小,显一份孝心与向学之志事大。若能因此得你皇阿玛一句嘉许,便是种下了一颗善因,他日福泽绵长,岂是寻常顽童嬉戏可比的?”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此刻不严加督促,难道要等到‘白了少年头’,才知‘空悲切’么?本宫今日严苛,正是为你的锦绣前程铺路,一片苦心,你可懂得?”
海兰听着,心尖儿如同被细针密密扎过,抱着永琪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再抬首时,已是温婉如初,抱着永琪对着如懿微微屈膝:“姐姐教训得极是,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都是为了永琪的前程着想。是臣妾平日疏于管教,倒让姐姐劳心费神,受累了。”她轻轻拍了拍永琪的后背,“永琪,快谢过娴娘娘教诲,娴娘娘待你如此用心,你更要争气,好好用功才是。”
永琪小脸煞白,他猛地从海兰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水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一挣,竟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便朝着殿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永琪!”海兰惊呼一声,顾不得礼仪周全,匆匆向如懿福了一福,“姐姐恕罪,臣妾去瞧瞧他!”话音将落,人已提着裙裾急急追了出去。
暖阁内霎时静了下来。
如懿望着那仍在晃动的珠帘,脸上的‘殷切’与‘苦心’如同潮水般褪去,渐渐凝成一片冰封的平静。
“呵……到底是……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本宫费尽心思,引经据典,将古圣先贤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指望他开几分窍,能在他皇阿玛跟前露露脸。可这孩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永琪方才站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孩童惶惑的气息,“……终究是随了他生母的根底,那丝缕根基,到底是浅薄了些。任凭如何点化,总像是隔着一层纱,透不进那灵光去。倒显得呆呆的,木木的,全无半分机敏劲儿,真真是块难凿的顽石。”
惢心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主儿莫急,阿哥还小,便是真根基浅薄,不是还有个词叫勤能补拙么。”
如懿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却并无多少惋惜,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疏离:“本宫待他,并非不尽心。只是…移花接木,终究是权宜之计。本宫心里,终究是要盼着有自己的‘嘉木’成材,那才是真正的福泽延绵。”
她端起茶盏,不饮,只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仿佛在凝视自己的棋局:“永琪么……他的资质,能琢成一方镇纸,做个安分守己的辅弼良材,将来稳稳当当做个亲王,做皇上的忠臣、能臣,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力,便是他最大的造化了。若真将他拔得过高,于他,于本宫,都未必是福。”
海兰紧追几步,终于在廊角一株垂丝海棠下捉住了永琪。正将脸埋在朱漆廊柱后,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断断续续啜泣。
“永琪!”海兰蹲下身,强行将他扳转过来,掏出帕子,心疼又焦急地擦拭他糊了满脸的泪痕,“我的儿,你这是要生生剜了额娘的心吗?告诉额娘,究竟是怎么了?娴妃娘娘教导你,纵然严厉些,也是为你好,何至于此?”
永琪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他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指向翊坤宫暖阁的方向,童言无忌地戳破了那层无形的隔膜:“额娘……儿臣……儿臣怕……娴娘娘看儿臣的眼神……像……像御花园里那只总盯着雀儿的大狸猫!儿臣背不出,那眼神就更沉更冷了……”
海兰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捂住了永琪的小嘴。前所未有的严厉:“住口!童言无忌也要有个分寸!这话若叫人听去,还了得?”她紧张地环顾四周,见廊下无人,只有风吹花叶的沙沙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捂着永琪嘴的手并未松开,只将声音放柔了些,复问道:“好孩子,告诉额娘,娴妃娘娘今日教你的诗,你可都记下了?会背了么?”
永琪在她掌心下用力地点着头,海兰这才缓缓松开手,替他整理了下跑乱的衣襟,柔声道:“那好,背给额娘听听。”
永琪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气息。他站在海棠花影下,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清了清嗓子,竟真的朗声背诵起来。先是那首《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字正腔圆,一气呵成。接着,不等海兰再问,又背了首前几日学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依旧流利顺畅,毫无滞涩,甚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节奏。
待永琪背完,海兰沉默了片刻,轻轻问:“背得这样好,方才在娴妃娘娘跟前,为何显得那般艰难?”
永琪的小脸顿时又垮了下来:“儿臣一看到娴娘娘,一想起她说的四哥当年……还有……还有她那眼神……儿臣手心就全是汗,脑子里明明会的东西,一下子……一下子就……”他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就是……就是……好怕好怕……”
海兰望伸手将永琪再次搂入怀中,这一次,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怜惜与难言的沉重。她轻抚着永琪的后脑勺,目光投向暖阁紧闭的雕花门扇,沉默了许久,久到永琪在她怀里都渐渐安静下来。
终于,海兰低下头,在永琪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缓缓说道:“永琪……听额娘说。背诗做学问,自然是好的。只是,在这深宫里头,有时太过显露锋芒,未必是福。今日之事,额娘明白了。你并非不会,只是在有些人面前,那灵巧的舌头,有时也需懂得暂时‘歇一歇’。”
她捧起永琪的小脸,直视着他尚且懵懂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叮嘱道:“记住额娘的话:在你娴娘娘跟前,学会把‘会’的东西,也藏起几分来,不显山,不露水,如同那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这,有时比背出一百首诗,更要紧。这叫……藏拙。你懂么?”
永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了海兰的衣襟,“是…,儿臣,儿臣晓得了。”
海棠花瓣无声飘落,落在母子相拥的肩头,带着一丝春寒料峭的凉意。
【有很想要表达的东西想进行回复,但作者有话说太短了,很抱歉占用正文:当我们批判《如懿》时,批判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往往厌恶如懿的高傲与‘何不食肉糜’式的天真,带着一种出身和道德上的优越感,却忽视对方的挣扎求存。然万艳同悲,在于穿透个体行为的表象,直指塑造这一切的牢笼。
封建制度下,女性被彻底剥夺了公共领域的生存空间和发展可能。无法像男性一样读书科考、建功立业、经商行贾,施展抱负、实现价值。唯一被认可的生存路径,就是依附于一个男人(皇帝),在婚姻(后宫)这个封闭的竞技场里,通过‘争宠’这一条独木桥来获取生存资源、地位、安全感和(有限的)权力。
而后宫本质是一个资源(皇帝的宠爱、生育机会、位份权力)极度有限且分配权完全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的封闭系统。这必然导致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一个人的得宠往往意味着其他人的失宠,一个人的晋升可能建立在打压甚至消灭另一个人的基础上。
谁是这场游戏的设计者和最大受益者?正是以皇帝为核心的父权制度与皇权体系。
他是所有女性争夺的终极目标,是恩宠与权力的唯一来源。他享受着女性的崇拜、争夺和献媚,女性的痛苦和互相残杀,恰恰巩固了他的绝对权威和性资源垄断。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和裁判者,却常常利用甚至挑拨女性间的矛盾来制衡后宫,坐收渔利。
整个制度设计确保了男性(尤其是最高统治者)对女性身体、劳动、生育和人生的绝对控制。它将女性禁锢在私人领域(家庭\/后宫),剥夺其公共参与权,使其只能通过服务男性和家族来体现价值。这种制度性压迫是后宫倾轧的土壤。
整个社会文化默许、鼓励甚至期待女性将毕生精力投入婚恋和家庭,并合理化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它为后宫这种畸形生态提供了思想基础。
我们批判如懿的高傲,本质是批判她未能(或无法)跳脱出封建贵族女性的局限性,未能看清整个制度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女性的压迫本质,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制度‘体面’的维护者。
我们批判所有宫斗中的‘雌竞’与互相伤害,但最根本的矛头必须指向设计并维持这个囚笼、并从中渔利的父权制度与皇权象征——皇帝及其代表的整个封建体系。他们才是真正的导演和最大既得利益者。
真正的解放不在于女性在既有的压迫框架内‘斗’得更高明或更‘体面’,而在于彻底打破禁锢女性的牢笼,争取女性在公共领域与男性平等的权利、机会和广阔天地。当女性可以自由地求学、立业、参政、创造价值,而非终生困囿于‘婚姻’与‘争宠’的方寸之地时,她们的才华与斗争精神才能真正在更宽广的舞台上绽放,指向更有意义的追求,而非在父权设计的囚笼中互相消耗。
ps:作为封建时代背景下的人物是不够具备明白\/行动这些的能力的,但当代执笔人和读者具备,而这属于一个当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