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启祥宫的宫门,一股与长春宫截然不同的馥郁暖香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脑微眩。
启祥宫内的景象,更是与皇后的‘克己复礼’大相径庭。
殿内铺着寸许厚的波斯地毡,踩上去绵软无声。案几、屏风、多宝阁上,处处是繁复精美的浮雕,嵌着大块的螺钿、象牙、青金石,花鸟鱼虫、亭台楼阁,无不栩栩如生,金粉勾勒的线条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连殿角的鎏金珐琅熏炉,都比长春宫的大了不止一圈,袅袅吐出的不知是何种名贵香料,中人欲醉。
嘉妃换下了方才那身稍显‘素雅’的宫装,此刻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绣坐褥的贵妃榻上。穿着一身极艳丽的石榴红,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更添几分娇媚。
玉葱似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件物事。
约莫半尺高。
贞淑跪坐在榻后,力道适中地为嘉妃揉捏着肩颈,目光落在那瓷罐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奉承:“主儿家里,真真是时时将您放在心尖尖上记挂着呢。您瞧这器型,饱满端庄,胎骨更是细腻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最难得是这釉里红的颜色,纯正浓郁,红得像凝固的鸽血宝石,一丝杂色也无!这等品相的朝鲜秘色釉里红,便是内务府库房里搜罗尽了,怕也难寻出第二件来,真真称得上是贡品里头的尖儿,贡品中的贡品了!”
嘉妃红润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指尖更加细致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釉面。
“那是自然。”她说得轻描淡写。
“本宫在这宫里头,得蒙皇上眷顾,圣恩优渥。家里头,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一个个更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
“这样鲜亮喜庆的红,搁在启祥宫,才衬得上启祥宫的富丽堂皇不是?总比那些——”嘉妃的话未说完,只意味深长地朝长春宫方向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樱儿?”她目光从那釉里红上移开,慵懒地落在跪在金砖地上的魏嬿婉身上,那眼神如同打量一件新得的玩意儿,带着几分兴味,声音拖得长长的:“这名字可还喜欢?”
魏嬿婉只觉被刺得头皮发麻,膝盖的伤口在金砖的冰冷坚硬上摩擦,钻心的疼痛让她浑身都在发颤。
“奴婢…谢嘉妃娘娘赐名。”
嘉妃并未让她起身,依旧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在那釉里红光滑的釉面上打着圈儿,发出细微却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
她似乎心情不错,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在长春宫,本宫瞧着,你倒真是个伶俐人儿。那番应对,啧…,口齿清晰,心思转得也快,句句都像是往皇后娘娘心窝子里钻。伶牙俐齿,聪明得紧呐…,连本宫,都险些被你蒙混过去呢。”
殿内暖香浮动,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魏嬿婉不敢接话,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嘉妃欣赏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却添了几分锐利:“不过,樱儿啊,” 她轻轻唤着这个名字,如同逗弄掌中之物,“你既这般聪明剔透,不如,告诉本宫,你可知自己今日,错在何处了?”
“回…回娘娘话,奴婢手脚粗笨,毛手毛脚,惊扰了皇后娘娘凤驾,更…更摔碎了那盆名品姚黄…奴婢罪该万死……”魏嬿婉强忍着恐惧,颤颤巍巍回答着。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嘉妃唇间逸出,她摩挲瓷罐的指尖猛地一顿!
“手脚粗笨?” 嘉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愚弄而压抑不住的怒火!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钉在魏嬿婉身上,仿佛要将她钉穿在地!
“在本宫面前,你还敢装痴卖傻,在长春宫那番‘玲珑心窍’哪里去了?!嗯?!”
魏嬿婉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整个人要瘫软在地,只能本能地以头抢地,颤声求饶:“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不敢?!” 嘉妃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釉里红都跟着震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嗡鸣!她霍然起身,石榴红的宫装裙摆带起一阵香风,凌厉地逼近魏嬿婉。
“本宫以姚黄喻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斥其为‘喧宾夺主’、‘不该存留’!字字句句,皆是替皇后娘娘分忧,维护中宫威仪!” 她越说越快,怒火熊熊燃烧,护甲直指下来,“可你呢?!你说了什么?!”
“你说——‘唯有娘娘母仪天下的尊贵才配得上它的国色天香,它生来就是属于皇后娘娘的’ 你还说——‘哪有主子娘娘因着旁人的不妥帖,反倒抛却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抖如筛糠的魏嬿婉,胸脯因愤怒而起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森寒:“好一个‘本分内应得’!好一个‘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樱儿,你这话…是想说本宫胆大包天,竟敢拿属于中宫的姚黄去比喻她人,是暗指皇后娘娘不配拥有本该属于她的尊荣?!还是想说本宫那句‘喧宾夺主’不该养在长春宫,是在讥讽皇后娘娘守不住自己的东西?!你是在用你的‘伶牙俐齿’,反咬一口,给本宫扣上不敬中宫的大帽子吗?!”
魏嬿婉恍然惊觉,自己在长春宫那番急中生智,讨好了皇后,却在无形中狠狠地开罪了眼前这位新主子!那番维护皇后‘物各有主’的论调,反过来竟成了指控嘉妃‘含沙射影’、‘不敬中宫’的利刃!
“奴婢……奴婢绝无此意!娘娘明鉴!娘娘明鉴啊!” 魏嬿婉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以头抢地,与膝盖处渗出的血痕混在一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留下刺目的污迹。
那瓷罐上凝固的鸽血红,在她模糊的泪眼中,仿佛真的流淌了起来,汇入她额前汩汩而下的温热之中。
“绝无此意?明鉴?”嘉妃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殿顶的彩绘藻井,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好一张利嘴!在长春宫能言善辩,到了本宫跟前就只会磕头喊冤了?!可见你心里,只有皇后娘娘是主子,本宫也不过是你口中那‘不妥帖’的旁人罢了!”
她猛地一甩袖,旋身走回贵妃榻前,却并未坐下。背对着魏嬿婉,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那喷薄的怒火,殿内只余她压抑的喘息和魏嬿婉绝望的呜咽。半晌,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方才的狰狞。
“樱儿,”嘉妃的声音重新变得缓慢。
“你今日在长春宫,先是惊扰皇后娘娘凤驾,其罪一;再是损毁名花,其罪二;更在皇后娘娘驾前言语不当,隐含不敬,其罪三!”
“皇后娘娘仁慈宽厚,念你出身卑贱,又是初犯,故而将你这不懂规矩的贱婢交予本宫严加调教。”
“本宫若姑息纵容,岂非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信任?岂非让这六宫上下,都以为皇后娘娘御下不严,连这等冲撞失仪、言语僭越的奴婢都可轻轻放过?!”
嘉妃字字句句都抬出了‘皇后娘娘’,仿佛此刻的雷霆手段,全是为了维护皇后的威严,而非泄一己之私愤。
“贞淑!给本宫狠狠地打!要让她这双粗笨的手,好好记住今日的教训!更要让她这伶俐的脑子记住,皇后娘娘的恩典,不是她这等贱婢可以随意轻慢、曲解利用的!打!就在这殿里打!给本宫打到她再也说不出那些混账话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