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光正盛,透过高丽纸糊的槛窗,滤成一片朦胧柔和的亮白,斜斜地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映亮了御案一角。
“写几个字与朕瞧瞧。不拘什么,只取你此刻心中所念。”
“是。”
魏嬿婉执起那管紫檀狼毫,笔杆犹带皇上掌温。她凝神屏息,思忖片刻,笔尖轻触宣纸,晕开带着几分稚拙的闺阁小字。
——天心仁厚。
四字方成,结构尚算周正,笔画间却明显透着拘谨与生疏。尤其那‘天’字,下半的‘人’部写得格外局促细小,畏畏缩缩地蜷在两道舒展的横画之下,显得头重脚轻,根基不稳,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
皇上唇角不由得牵起一丝弧度,似是莞尔。
“笔意尚可,只是这笔画间的‘君臣主从’,还需分明些。”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鬓边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他引着她的手,在那显得孱弱的‘天’字上重描,手腕沉稳有力,将那原本畏缩细小的‘人’部笔画,陡然拉长、撑开,变得挺拔舒展,稳稳托住上方广阔的两横。
“譬如这‘天’字,上为穹盖,广覆四野,恩泽万物,自当宏大;下为黎元,仰承天德,虽为根基,亦须端正有力,筋骨分明,方能显出承天载物之象,立于天地而不倾。你这‘人’部,写得过于谦卑畏缩了,反倒失了支撑天宇的力道,显得飘摇不稳,如何能彰显天威之重?”
魏嬿婉螓首微侧,眸光流转,似含无限敬慕地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天颜,露出两分恍然明悟的娇怯:“皇上圣训,奴婢茅塞顿开!奴婢愚钝,方才下笔时,只一味想着那‘天’是何等至高至大、至威至严,奴婢等微末之人,生于天地间,便如芥子浮尘,仰观天颜已是惶恐无地,这象征黎庶的笔画,自然不敢僭越分毫,唯恐写得大了、重了,显出轻狂不敬,有损天威之万一。”
“如今得皇上亲手点拨,方知奴婢见识浅薄,竟是画虎类犬!原来这天宇之威,正在于其能包容承载,不弃微尘;这黎庶之敬,亦在于其能端正自立,筋骨强健,竭力承恩。皇上以仁德为天心,泽被苍生,奴婢等得以托庇于这天恩之下,自当如这经皇上亲手扶正的‘人’字一般,立得正,筋骨强;承得稳,心志坚,方不负天高地厚之恩!这‘仁厚’二字,恰是皇上天心写照,奴婢…奴婢方才真是写得太不得其神髓了!”
“嗯,”他低应一声,握着她的手仍未松开,反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执笔的指节,“你这番悟性,倒是不枉朕点拨一番。只是…”目光扫过纸上那已被他改过,显得端正有力的‘天’字,又瞥了眼她依旧带着几分‘稚拙’的‘心仁厚’三字,意味深长地道,“这字里行间的‘筋骨’,要真正立得起来,承得稳当,要学的…还长着呢。”
魏嬿婉螓首微点,声音柔婉似春水:“皇上金玉良言,奴婢定当日夜揣摩,不敢懈怠。能得皇上亲授,便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恐奴婢愚钝,辜负了圣心…”
她话音未落,暖阁外珠帘微动,响起极轻的脚步声。进忠手捧一个剔红缠枝莲纹的填漆托盘,摆着几块时令点心,恰时撞见了御案前这副姿态亲昵,难分彼此的景象。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中的托盘却稳稳当当地高举过顶,不曾洒落半分:“奴才惊扰了圣驾!奴才万死!”
皇上并未看向跪地的进忠,目光反而落在魏嬿婉依旧晕着红霞的侧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刚经他亲手雕琢、初显光彩的璞玉。
“起来吧,你来得正好。传朕口谕:宫人魏嬿婉,秉性柔嘉,颇识大体,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答应,赐居永寿宫。再拨两个妥当的宫女过去伺候。另…,今晚,由魏答应侍寝。”
“嗻!” 进忠立刻高声应道,深深叩首,“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内务府传旨,并着尚寝局预备!奴才恭喜魏答应!贺喜魏答应!”
魏嬿婉早已离了御案,盈盈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冷坚硬的金砖。
“奴婢…嫔妾魏氏,叩谢皇上天恩!皇上隆恩浩荡,皇上万死难报!定当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侍奉皇上,不负圣恩!”
“去吧。” 他复执起朱笔。
“嗻,奴才告退。” 进忠立刻躬身引着魏嬿婉,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厚重的帘栊落下,隔绝了内外。养心殿内,唯余墨香与沉水香交织,仿佛方才那番亲昵教导与骤然降临的恩宠,都只是帝王案头的一缕轻烟。
魏嬿婉跟在进忠身后,踏出养心殿高高的门槛。外面春日正盛,阳光刺目,她却感觉脚下金砖传来的凉意,丝丝缕缕,直透心底。
从此刻起,这深宫之路,才算是真正踏入了那波谲云诡的棋局之中。
行至殿角背人处,进忠脚步微顿,转过身来。
“永寿宫那边,奴才即刻着人收拾妥当,一应器物用度,按答应份例,天黑前必能齐备。只是,拨给答应的两个宫女…” 他略作停顿,“不知答应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若没有,奴才便从内务府新训好的宫人里,挑两个最伶俐懂事的送过去。”
“进忠,”魏嬿婉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我在宫里这些年,也识得几个旧人,性子是极稳妥的。万望你能抬抬手,帮我通融通融,将她们拨来永寿宫,我心里便踏实了,日后在皇上跟前伺候,也能多几分底气,少出些纰漏。”
“一个是四执库当差的春婵,她针线熨帖,手脚麻利,性子也沉静;另一个是花房的澜翠,侍弄花草最是精心,人也本分老实。您看…?”
魏嬿婉一席话毕,清眸如水,蕴着三分恳切、七分机敏,盈盈望向进忠。
他目光微抬,掠过魏嬿婉新妆玉面。春日流金,映得她纤腰楚楚,颈项如鹤。方才御前执手泼墨的旖旎景象,蓦地撞入心头,一丝极幽微的波澜,掠过他那深潭般的眼底。
进忠忽地趋前半步。
这一步,踏碎了光影界限。皂角清气混着御墨冷香,无声侵近。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倏地将魏嬿婉笼住,自成一方天地。
于这咫尺方寸间,他却袍袖微拂,倏然屈膝,行了一个端肃的跪安礼。头颅低垂,帽檐几乎触地,姿态恭谨至无可指摘。
“主儿,且安心。”
‘主儿’二字,自他舌尖滚出,端肃中透着一丝异样的黏连,硬将这新晋的名分,揉捻出了别样的意味。
“主儿所要的,奴才都会为您一一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