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撕破了脸,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孩子。”
周秦霍然起身,猛地转过身去,留给李大爷一个如标枪般挺直的背影。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声音却稳得惊人:“李大爷,您的话,我听明白了。”
“您回去转告他们,这事,我周秦会好好掂量掂量。”
李大爷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哎,那就好,那就好啊。”
他也跟着站起身,又瞟了一眼地上的麦乳精和红糖:“这些东西,你们小两口先收下。这……也算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李大爷……”郑苏月忍不住想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李大爷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语重心长地劝道:“丫头啊,大爷晓得你们小两口心里头不舒坦,憋着一肚子火呢。”
“可这人活一世,有时候啊,退一步,兴许前面就是另一片天了。”
他走到院门口,脚步微微顿了顿,回头望向院内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周秦,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事儿怎么办,你心里头该有谱。”
“只是啊……”他拖长了尾音,话里有话,“这世上的事,光凭一股子牛脾气,是行不通的。”
话音落下,李大爷的身影便迅速融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院子里,只剩下周秦和郑苏月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喉咙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罐金贵的麦乳精,还有那包用油纸裹得紧实的红糖,在摇曳的煤油灯光映照下,明晃晃地刺眼,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心上,火辣辣地疼,也憋屈得紧。
郑苏月轻轻扯了扯周秦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周秦哥……”
周秦回过头,她脸颊上那点未散尽的微烫触感还残留在他的指尖。
“苏月,你先进屋。”
郑苏月咬着唇,还是转身进了屋。门槛那儿,她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
院子里,只剩下周秦。他蹲下,捡起地上的麦乳精罐子,入手沉甸甸的。
李大爷救过他的命。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当年他饿得倒在村口破庙,就差一口气,是李大爷摸黑送来半碗稀粥,又给掖了件破棉袄。那会儿李大爷家也揭不开锅,老伴刚走,儿子在外地,自个儿过得紧巴巴。
可就是这样,李大爷还是拉了他一把。
周秦站起身,踱到院门口。远处夜鸟偶尔啾啾两声,村里多数人家都已灭了灯火。
“李大爷。”他开口,声音穿透夜色,异常清晰。
李大爷已经走出十几米,闻声脚步一滞,慢慢转了回来。
“您的恩情,我周秦记得。”周秦的话不花哨,一字一句都砸在实处。
李大爷脸上神情变幻,有些复杂。
“所以这事儿……”
“可以了。”周秦截住他的话头,“但我有个条件。”
李大爷悬着的心落了地,赶紧应承:“你说,你说,啥条件都成。”
“让李二麻子在生产队的大喇叭里,当着全大队的面道歉。”周秦语气平静,话里的分量却砸得李大爷一怔。
“这……”
“就这一个。”周秦扭头往院里走,“他要是不乐意,那今儿这话当我没说过。”
李大爷在门外杵了好半天,最后牙一咬,重重点了头:“行!这事儿我去办!”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猛地停住:“周秦,你家这屋子……是该拾掇拾掇了。过两天我给你张罗,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好好给你弄弄。”
“不用了,李大爷。”
“不不不,这个必须我来。”李大爷连连摆手,“今儿这事,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这些当老的没把小的管教好。你们小两口受了委屈,我这老脸臊得慌。”
周秦没再坚持。
李大爷的身影彻底融进夜色,周秦这才拎着那罐麦乳精回了屋。
郑苏月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缝补着衣物,针脚细密。听见动静,她抬起头。
“周秦哥,你……”
“饿了吧?”周秦把麦乳精搁在桌上,“我去做点吃的。”
“我不饿。”郑苏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周秦哥,刚才李大爷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那些人就是属弹簧的,你软他们就硬,你越让,他们越来劲。”
周秦挨着她坐下,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衣服。是他的一件旧褂子,袖口破了条缝,她正仔细地补着。
“苏月,你觉着我做得对不对?”
郑苏月怔住,随即摇头:“没什么对不对的,只有值不值得。李大爷救了你的命,这恩情比天都大。为了这份情,让那些人占点嘴上便宜,不算什么。”
她顿了顿,话到最后,声音带了些许沙哑,眼圈也红了:“就是我这心里头堵得慌,明明是他们做错了,到头来还得咱们让步。”
周秦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抚她的背:“委屈你了。”
“不委屈。”郑苏月在他怀里摇着头,“只要跟你在一块儿,什么都不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石古大队上上下下,全被大队部喇叭里传出的动静给惊着了。
“我是李二麻,我要向周秦同志和他的爱人郑苏月同志道歉……”
那声音从高音喇叭里炸出来,飘飘荡荡,传遍了村子的每个犄角旮旯。
正在院里撒谷喂鸡的张大娘手一哆嗦,米撒了一地,直勾勾望向大队部那边。
“我的老天爷!这是唱的哪一出?李二麻子那浑小子,在广播里给人赔不是?”
“我昨天不该去周秦家里胡搅蛮缠,更不该对郑苏月同志出言不逊……”
田里正弯腰锄草的社员们,一个个都直起了腰,有的干脆爬上田埂,伸长了脖子想听得更真切些。
“我错了,我向周秦同志和郑苏月同志诚心诚意道歉,也向全大队的父老乡亲们检讨……”
村东头河边捶打衣服的几个婆姨媳妇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周秦,真是个狠角色啊!”
“谁说不是呢!能让李二麻子那滚刀肉在全大队的喇叭里低头,这面子可是给足了!”
“那得看人家有没有那个本事!你们是没瞅见,昨天他家院里那一溜兔子,还有那些个稀罕山货,啧啧……这日子,怕是要越过越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