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姑和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园主,时辰到了。”蓝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九没有回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归园重重叠叠的空间,落在那座象征着洛京法度的府衙之上。
“沈姑娘呢?”他问,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沉稳有力。
“已在雀笼准备妥当,由千面亲自妆点护送,稍后自暗门出,于府衙附近汇合。”蓝姑回道。
陈九点点头,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有些虚浮,踏在光滑冰冷的黑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步落下时都传来顽固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细针在扎,火菩提残余的药力在筋骨间奔流,带来一种灼热的酸胀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穿过空旷的中央庭院,流水潺潺。
回廊上、门户后,那些隐在暗处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
抱着琵琶的蒙面女子停下了拨弦的手,清冷捧书的女子合上了书卷,角落里好奇的小身影也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目光中的审视少了些,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惊讶于这位往日荒唐园主此刻展现出的截然不同的气质,也感受到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陈九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归园…”陈九心中默念,
“老头子,你看好了,你留下的这块烂石头,今天就要去敲响那面震天的鼓!藏污纳垢?以浊映清?老子今天,就要用这浊,去搅浑洛京这潭清水!”
出口的黑色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夹杂着清晨寒意的微风灌入。通道向上延伸,尽头是掩藏在柳林坡枯柳乱石下的入口。
陈九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也带来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杀机。
他迈步,踏入通道的阴影之中。
身后,蓝姑与影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随而上。
洛京城,晨曦微露。
洛京府衙,坐落在皇城根下不远,朱漆大门,石狮肃立,自有一股森严气度。
平素里,此地便不乏告状鸣冤之人,但今日,气氛却格外不同。
天才蒙蒙亮,府衙大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便已聚集了不少人。有挎着菜篮探头探脑的市井妇人,有缩着脖子揣着手看热闹的闲汉,更有一些穿着体面、看似路过却驻足不前的“体面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期待。
“听说了吗?前户部沈侍郎家的孤女,今天要来敲登闻鼓!”
“沈文渊?不是三年前贪墨漕粮被砍头那个?”
“呸!贪墨?我表舅的连襟的邻居就在户部当差,私下都说沈大人是冤枉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嘘…小声点!看到那边几个穿长衫的没?像是御史台的言官老爷们…”
“何止言官,瞧见那辆停在拐角的青篷马车没?车窗帘子掀开一条缝呢,里面坐着的,好像是安平侯府二公子身边的长随…”
“嘶…安平侯府?这事难道真跟他们家那位二爷有关?”
“谁知道呢?等着瞧吧,今天这热闹,小不了!”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涌动。尘网放出的风声,精准地撩拨着洛京各阶层敏感的神经。
勋贵、漕粮、冤案、孤女…每一个词都足以引爆话题,何况组合在一起?
辰时正刻,
“咚——!”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鼓响,骤然撕裂了清晨的薄雾与嘈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府衙大门左侧,那面高达丈余、需以木槌奋力敲击的黝黑“登闻鼓”前,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位女子。
沈知微!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粗麻孝服,洗得发白,甚至带着几处不显眼的补丁。
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荆钗挽起,未施脂粉,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清澈如寒潭,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悲愤与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她的身形在宽大的孝服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白梅。
千面的手笔堪称鬼斧神工。
这副妆容,将饱经风霜却圣洁不屈诠释到了极致。
那份凄楚的美,那份无声的控诉,瞬间击中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心。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同情与探究。
“咚!咚!咚!”
沈知微双手紧握沉重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奋力敲击着那面象征着最高司法诉求的登闻鼓!
鼓声沉重而悲怆,每一声都像砸在人们的心坎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显然是初次执槌的生疏,但这生疏更添悲凉,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在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叩问苍天!
“民女沈知微!前户部侍郎沈文渊之女!泣血鸣冤!叩请青天大老爷!为父昭雪!为江南枉死的漕丁、为天下被蛀蚀的粮仓!讨还一个公道——!”
凄厉而悲怆的呼喊,伴随着鼓声,响彻府衙上空,字字泣血,声声含冤!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真是沈家小姐!”
“天爷!她没死?还活着!”
“江南漕粮!果然是冤案!”
“快看!她喊了漕粮!还提到蛀蚀粮仓!”
府衙大门内一阵骚动。
很快,大门中开,两队衙役鱼贯而出,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
随后,身着四品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洛京府尹赵秉德,在一众师爷、书吏的簇拥下,面色沉凝地走了出来。
他目光扫过悲泣击鼓的沈知微,又掠过黑压压的人群,尤其在看到几位御史言官和清流名士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紧。
安平侯府那位长随所在的马车,帘子缝隙似乎也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