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意识即将坠入黑暗时,一个纤瘦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她穿着侯府最低等侍女的粗布棉袄,颜色灰扑扑的,衬得那张本就平凡的小脸更加黯淡无光。
青梧,这个侍女,是他几个月前意外捡回来的,当时她倒在城外乱葬岗附近的雪地里,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那点所剩不多的恻隐之心发作,也或许只是顺手,把她拖了回来,丢在柴房。
没想到她命硬,活了下来,就沉默地留在了他身边,成了他破落院子里唯一的活物。
只不过,这个侍女一直很冷,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陈九自然看的出来,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女,这般姿态根本与侍女天差地别,倒像是久居上位的君主,因此二人的交流并不是那么顺畅,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竟然走了过来。
青梧走到他身边跪下,冷傲的声音没有一丝的情感,“疼?”
陈玦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无所谓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死不了。”
“忍着。”青梧言简意赅,单薄的身躯将他慢慢的扶起,
“为什么帮我?”
“你是主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板,“死了,我没地方去。”
很合理的解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依附于一个同样被家族抛弃的废物陈九,只是抱团取暖。
寒风呼啸,如刀割面。
陈九被青梧架着,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单薄瘦小的肩膀上。
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背上那道狰狞的鞭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灌入伤口,更是刺骨钻心。
他赤着上身,仅着一条染血的亵裤,在腊月的寒夜里,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每一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看啊看啊!侯府的玦公子出来了!啧啧,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什么公子?没听侯府管家说吗?废名削籍,永为庶人!现在就是个贱奴陈九!”
“哟,还有个破落户丫头跟着?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那丫头是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跟着这么个废物主子,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贱胚!”
“陈九,你那些相好的姐儿呢?怎么不来给你送件衣裳暖暖身子啊?哈哈哈!”
“妓子生的野种,就该冻死在这街上,省得污了京城的地界!”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混杂着冻硬的土块和石子,劈头盖脸地砸来。
有人故意将雪团扔进他的脖颈,引来一阵哄笑;有人朝着青梧吐唾沫,她只是微微侧头避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街道两旁,窗户缝隙里透出窥探的目光,指指点点,幸灾乐祸,仿佛观看一场盛大的猴戏。
整个世界充满了冰冷的恶意,仿佛要将他们彻底吞噬、碾碎在这条通往未知黑暗的长街上。
剧痛和严寒让陈九的意识阵阵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哼出声,更不让自己倒下。
他感受到青梧身体传来的微薄热度和惊人的稳定,那瘦小的肩膀,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铺天盖地的羞辱和痛苦淹没时,耳边传来青梧平板却清晰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陈九。”
陈九艰难地偏过头,视线有些涣散地看向她近在咫尺、冻得发青的侧脸。
青梧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你讲的那个大话西游的故事……那个踩着七彩祥云来的盖世英雄……最后来了没?”
陈九愣了一下,随即,一股荒诞又带着点暖意的感觉冲淡了些许刺骨的冰冷和屈辱。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变成一声压抑的抽气。
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来,那猴子……被佛祖压山下了,五百年……黄花菜都凉了。”
“哦。”青梧应了一声,沉默地扶着他,又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踩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就在陈九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时,青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异样,不再是完全的平板:
“那……要是我……”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蓄勇气,无视了旁边一个泼皮扔过来的烂菜叶。
“要是我……哪天踩着五彩祥云来救你,”
她微微侧过头,第一次,在寒夜中,那双总是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望进了陈九狼狈不堪的眼底,
“陈九,你会不会……很感动?”
这句话,在如此绝境下,由这个沉默寡言、自身难保的侍女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浪漫和荒诞的勇气。
陈九看着她那双映着远处微光、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冻得通红却依旧倔强的鼻尖,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背脊。
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耳边的污言秽语从未停歇,但他此刻,仿佛只听到了青梧这句“踩着五彩祥云来救你”。
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陈九强行压了下去。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血丝的笑容,声音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腔调:
“感动?当然感动啊!感动的要死!”
他故意提高了些音量,像是在回应那些看客,又像是在回应这操蛋的命运,
“青梧,你可记好了!到时候,你得这么来——”
他忍着剧痛,努力挺直了些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眼前发黑,他望着前方浓稠的夜色,眼神却像是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某种虚幻却炽烈的景象:
“那天,一定得是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就像现在一样冷,不,比现在还冷!所有人都觉得老子死定了,连阎王爷都准备好笔等着画押了!”
“然后——”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仿佛在描述一个必将实现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