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凰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提起紫砂壶,为柳明薇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
“关于陈九,”明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以及……那个风雪夜。”
柳明薇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风雪夜,陈九那双濒死疯狂的眼睛,青梧那割腕喂血的决绝,还有自己最后那句带着清高与施舍的“柳府别院”……
一幕幕瞬间清晰地浮现脑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沉重。
“琼林苑之事,柳小姐亲眼所见。”
明凰端起茶盏,并未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
“构陷、毒针、罡气震伤、撞墙濒死……桩桩件件,皆因他欲献治水之策,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他并非生性跋扈,而是被一步步逼至绝境,不得不以命相搏。”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柳明薇,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
“而这一切的引线,或者说,加速他坠入深渊的起点……便是小姐当日的退婚。”
柳明薇的呼吸微微一滞,明凰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事实,但这事实本身,就带着千钧之力。
“那日侯府成人礼,小姐当众斥其为京畿之耻,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明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细针般刺入柳明薇的心房,
“小姐清流风骨,维护家声清誉,无可厚非,然,小姐可知,正是此举,给了安平侯府一个绝佳的、彻底放弃他、甚至将他作为弃子牺牲的借口?
陈烈父子,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苦无良机,小姐的退婚,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亦是递给了他们一把最锋利的刀!”
“至于为什么陈家要如此对他,我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这并不妨碍,柳小姐做了那把刀,”
柳明薇的脸色微微发白。
她并非没有想过自己退婚的后果,但从未将其与陈九后续遭遇的生死劫难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
当时她只觉是割除污秽,维护自身与家族的尊严,何曾想过会间接将一个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当夜被剥去一切,赤身受鞭刑,逐出侯府,如同丧家之犬。”
明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若非青梧以命相护,割腕喂血……他早已冻毙于风雪街头,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柳小姐,”
明凰的目光如炬,直视柳明薇的眼底,她依旧用青梧之名替代自己,这中间涉及诸多,只要 她不承认青梧是自己,就无人可以追踪那日之事,当然,即便是知情人都知道她便是青梧,
她带着一丝锐利的探究:“那个风雪夜,小姐也曾路过,也曾……看到那街心惨烈的一幕,看到那个被你斥为耻辱的人,像破布般倒在雪地里,而他身边那个卑微的侍女,正用自己的热血,试图暖回他冰冷的躯体?”
柳明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清漪轩内温暖如春,她却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刺骨的寒风中,看到了青梧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念的眼睛,听到了自己那句自以为是的“柳府别院”……以及青梧那番如同诅咒般、震得她灵魂发颤的宣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后怕、一丝被戳穿的狼狈,以及……深沉的悔意。
“我……”
柳明薇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艰涩的沙哑,她避开了明凰锐利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
“我。。当日,是我有眼无珠,”
承认这一点,对她而言,无异于亲手撕开自己清高表象下那道名为冷漠旁观的伤疤。
“当时……只觉他咎由自取,青梧之举……疯狂愚忠。”
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清流明珠的骄傲在此刻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提出别院收留,是念其终是一条性命,亦不愿见其暴毙街头,徒增事端,却未曾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夜的寒气彻底呼出,再抬头时,眼中那份清高孤傲已被一种沉重的坦诚所取代,她看向明凰,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殿下,明薇今日,并非为自己辩解,琼林苑一见,陈九拆解困局,条分缕析,心系社稷黎庶之态,绝非作伪。
他所献之策,纵有争议,亦闪耀着务实与担当的光芒,对比他彼时在风雪夜中的绝望疯狂……我不得不承认,我看错了人。”
“错在以偏概全,只因其过往劣迹,便认定其骨子里卑劣不堪,永无翻身之日。”
“错在清高自持,只站在所谓清誉的立场,却未曾深究其背后隐情与绝境。”
“更错在……那夜虽心生恻隐,却依旧带着施舍与俯视,未能真正放下成见,伸出援手,青梧姑娘骂得对……我柳家的伞,太干净了,容不下泥泞。”
柳明薇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痛楚和决绝:
“因我退婚之举,加速了他被侯府彻底抛弃的进程,间接将他推入那场风雪死劫,此乃明薇之过,无可推诿。
对于陈九公子因此所遭受的苦难,对于青梧姑娘那夜的牺牲……明薇心中,确有悔意,亦有歉意,这份歉意,并非虚言。”
她站起身,对着明凰,亦是隔着明凰,对着那暖阁中重伤静养的陈九方向,郑重地敛衽一礼,姿态端方,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明薇在此,向殿下,亦向陈九公子……致歉。”
清漪轩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微风拂过残荷的沙沙声。
茶香袅袅,却似乎多了一丝化开的沉重。
明凰看着眼前敛衽致歉的清流明珠,眼中那最后一丝因风雪夜而起的芥蒂,终于缓缓消散。
她起身,虚扶了柳明薇一下。
“柳小姐请起。”
明凰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过往之事,如同这杯中沉浮的茶叶,既有苦涩,亦有回甘,小姐能坦言看错,能明言悔意,这份胸襟气度,已令本宫钦佩。”
她重新落座,示意柳明薇也坐下。
“陈九此人,过往确有不堪,如同蒙尘之玉,深陷泥淖,然其本性深处,并非全无光亮。
风雪夜之劫,琼林苑之难,是磨难,亦是淬炼。”
明凰的目光变得悠远,
“他如今武功尽废,困于府中,看似折翼,然其心志未灭,其才学犹存,江南水患,母后遗愿,皆系于此。
本宫邀小姐前来,正是欲借清流之智,拂去其策论上的争议尘埃,使其真正能为国为民所用。”
她看向柳明薇,眼神恳切而真诚:“过往心结既已言明,便让其随风而去,本宫望与小姐,抛开陈九个人恩怨,只着眼于江南万民福祉,共商治水安民之策,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柳明薇迎着明凰的目光,心中那因退婚和风雪夜而生的沉重枷锁,在坦诚致歉后,仿佛真的轻了许多。
她看到了明凰的诚意,也看到了一个真正为国事忧心的公主。
她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清苦之后,舌尖竟泛起一丝微甘。她放下茶盏,清丽的脸上绽开一个冰雪初融般的、带着释然与决心的浅笑:
“殿下以国事为重,心胸如海,明薇感佩,过往云烟,自当揭过,
江南水患,黎庶倒悬,乃国之大殇,
陈公子所献之策,确有可取之处,明薇虽才疏学浅,愿尽绵薄之力,将清流中务实之言,河工水利之论,悉数整理,供殿下与陈公子参详。
愿以此……稍赎前愆,亦为江南生民,略尽心意。”
两只素手,隔着茶案,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清脆的瓷器相击声,在清漪轩内响起,如同冰层彻底碎裂的轻响。
风雪夜的隔阂,退婚的阴影,在此刻被关于江南水患的忧思和一份迟来的歉意与理解所取代。
清流明珠的光芒,不再刺目,而是融入了镇国公主的烛火之中,共同照亮前路未知的阴霾。
而暖阁之中,那“烂泥”下的锋芒,亦将在无声处,继续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