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旧卷”,动作珍重,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他缓缓展开,指着其中一段文字,声音带着感慨:
“公子请看,此卷所论,正是王者之治,当以教化育民为本,抑或以刑律威民为要?此问千古,历代先贤皆有论述,然多流于空泛。
此文作者却另辟蹊径,以史为鉴,指出教化如春风,虽缓而能入心;刑律如秋霜,虽厉而易生怨,强调教化乃长治久安之基,深得老夫之心。
然其论及如何使教化真正入乡野、达黎庶,却语焉不详,引为憾事。”
他将卷轴微微倾向陈九,指着那关键的一行字:“教化之本,在使民知礼义廉耻,然如何使礼义廉耻如春风化雨,遍及乡野,泽被黎庶?
此乃文章未尽之妙,亦是治国安邦之核心叩问,九公子素来洞察民生,精研格物致用之学,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教化之本,在使民知礼义廉耻,然如何使礼义廉耻如春风化雨,遍及乡野,泽被黎庶?”
这行字清晰地映入陈九眼帘,文若先生的叹息和引导更是直指要害。
陈九的心神瞬间被这个宏大而具体的问题抓住了!
这正是他“格物致用”理念可以大展拳脚的领域!
他联想到江南水患治理中吏治与民心的关系,联想到归园中那些被权贵践踏的女子,联想到天下无数挣扎求生的黎民百姓……
文若先生的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胸中积郁已久的块垒和思考!
他完全沉浸在对这个问题的深度剖析之中,忽略了文若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忽略了柳明薇微微蹙起的眉头,更忽略了这“旧卷”出现时机和指向的诡异!
“先生此问,直指根本!”
陈九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思路清晰,侃侃而谈:
“教化非空谈道德文章,当与民生疾苦相连!礼义廉耻,生于仓廪实,立于衣食足,欲使教化如春风化雨遍及乡野,首要在于富民与均教!”
他站起身来,仿佛回到了琅琊书斋挥斥方遒的时刻:
“其一,富民乃教化之基!官府当兴修水利,推广良种,抑制豪强兼并,使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机,商者有其路。
民富则心定,心定则易受教化。
若百姓终日为衣食奔波,朝不保夕,空谈礼义廉耻,无异于缘木求鱼!”
“其二,均教乃教化之途!朝廷官学多设于州县,乡野蒙童求学无门。
当广设义学、社学,延聘通晓农事、知晓民情的乡贤为蒙师,教材不必拘泥于经义,可融入农桑、水利、律法常识。
教化内容当接地气,使百姓知法、懂利、明理!而非只知背诵圣贤之言!”
“其三,吏治乃教化之范!
地方官吏,乃教化推行之关键。
其身不正,何以正人?若官吏贪墨横行,鱼肉乡里,则朝廷教化之令,必成欺世盗名之文!
故推行教化,必先整肃吏治,选贤任能,使为官者率先垂范,则上行下效,教化自通!”
陈九引经据典,结合实例,从经济基础到教育普及,再到吏治清廉,层层递进,将“如何使教化入乡野、泽黎庶”拆解得条理分明,鞭辟入里。其观点新颖务实,逻辑严密,充满了经世致用的光芒。
阁内一片寂静。
三位老翰林听得频频点头,眼中异彩连连,显然被陈九的见解深深折服。
柳明薇看着陈九那沉浸于学问、神采飞扬的样子,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既有对其才华的叹服,也有一丝隐隐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文若先生为何独独拿出这个题目?又为何如此精准地引导陈九深入剖析?
文若先生更是抚掌赞叹,眼中满是“后生可畏”的激赏:“妙!妙啊!九公子此论,抽丝剥茧,直指核心!
富民、均教、吏治,三管齐下,缺一不可!将圣人之道化入黎庶生计,此乃真正的春风化雨!
老夫茅塞顿开,醍醐灌顶!此文未尽之憾,得公子之论,可补全矣!”
他看向陈九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推崇:“公子之才,实乃天授!今科春闱,若论及治国安邦之策,公子此文此论,必当独占鳌头!老夫,拭目以待!”
陈九沉浸在思想碰撞的激荡和被前辈大儒高度认可的喜悦中,胸中块垒尽消,只觉文若先生果真是慧眼识珠、提携后进的敦厚长者。
他拱手谦逊道:“先生谬赞,草民愧不敢当,只是些粗浅之见,还望先生指正。”
澄心小会在文若先生的高度赞扬和陈九的谦逊回应中“圆满”结束。
陈九离开澄心阁时,步履轻快,心中充满了对春闱的期待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丝毫不知,他今日这番倾尽心力、赢得满堂喝彩的高谈阔论,每一个字,都如同一颗致命的钉子,正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钉在了即将为他量身定做的“舞弊”绞架之上!
文若先生目送他离去,脸上那温煦的笑容缓缓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
钓饵已吞,只待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