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中,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寒窗十载的士子们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炽热梦想,汇聚于此。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汗味、炭火气,还有那令人窒息的、名为“龙门”的期待与恐惧。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在公主府亲卫的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停在贡院侧门。
车帘掀开,陈九的身影出现在料峭春风里。
他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棉袍,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比琼林苑时清减了许多,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深处却跳跃着压抑已久的锐芒。
“公子,当心。”
蓝姑低声提醒,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探究、敬畏、鄙夷……复杂的情绪交织。
陈九,这个洛京城毁誉参半的名字,在沉寂数月后,带着“经脉尽碎”的废人标签和文若先生“今科魁首”的惊人预言,再次站在了风暴中心。
他微微颔首,拒绝了亲卫的搀扶,挺直脊梁,一步步走向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漆大门。
每一步都牵动着背部未愈的伤处,带来细密的刺痛,但他步履沉稳,仿佛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将“烂泥”的伪装踩在脚下。
体内的剑气似有所感,蛰伏深处,发出细微的嗡鸣,如同匣中龙吟。
验明正身,搜检入场。
穿过森严的仪门,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贡院广场被分割成无数鸽子笼般的考棚,青砖灰瓦,肃杀冰冷。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与紧张的气息,陈九按号寻到自己的位置——一个靠近角落、不甚起眼的考棚。
他刚坐下,便感受到几道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
勋贵子弟的圈子依旧对他充满排斥,文若的盛赞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公主权势的又一次彰显。
陈九置若罔闻,闭目凝神,将心神沉入识海深处。
那道白衣持剑问天的身影愈发清晰,“斩断”真意在灵魂深处流转,抚平着因环境带来的最后一丝躁动。
“铛——!”
一声宏亮的铜锣震响,撕裂贡院的寂静。所有喧哗瞬间平息,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和纸张摩擦的窸窣。
主考官威严的声音响彻全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春闱大比,为国抡才……策论之题,关乎社稷根本,尔等士子,当竭忠尽智,以报君恩!”
一张张印着考题的素白宣纸,由皂吏面无表情地分发至每个考棚。
陈九接过纸张,目光沉稳地扫向考题。
他的心脏,在看清题目的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教化之本,在使民知礼义廉耻,然如何使礼义廉耻如春风化雨,遍及乡野,泽被黎庶?”
一字不差!
与文若先生澄心阁中,珍而重之取出那卷“古籍残篇”所载,引导他深入剖析、赢得满堂喝彩的题目,一字不差!
寒意,比贡院地砖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这不是巧合!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开考前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毁,
他的目光掠向那些勋贵子弟,果然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得意,
这厮一场精心编织的、用赞誉和期许包裹的致命陷阱!
文若那张温煦长者的脸孔在陈九脑中瞬间扭曲,化作毒蛇吐信的阴冷笑容。
澄心阁的“旧卷”是饵,那些“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赞叹是蜜糖裹着的砒霜,而此刻这白纸黑字的考题,便是收网的绞索!
“文若……老匹夫!”
陈九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捏着考卷的边缘微微颤抖。
一股被愚弄、被背叛的滔天怒火混杂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背部的旧伤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隐隐作痛,体内的剑气骤然变得躁动不安,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环顾四周,考棚如同囚笼。
远处,似乎有目光穿透隔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落在他身上。
那是孔希声?还是其他勋贵子弟?抑或是文若安插的眼线?他们都在等着看他如何踏入这必死的局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淹没。
放弃此题?另辟蹊径?
时间紧迫,重伤未愈的身体和精神能否支撑他构思一篇全新的、同样高水平的策论?
即便写出,在文若“今科魁首”的预言下,若名落孙山,岂非更坐实了“无真才实学,全靠舞弊”的污名?
若成绩尚可,也难逃“才不配位”的质疑,更无法解释为何避开这“恰巧”讨论过的题目。
按澄心阁所论作答?那便等于亲手将“提前获知考题”、“勾结文坛泰斗舞弊”的罪名刻在自己和明凰公主的脊梁骨上!
文若必然早有准备,在场的那几位老翰林和柳明薇,都可能成为指证他“言论与答卷高度一致”的人证。
人证、物证、动机俱全,铁案如山!
两条路,似乎都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可怕的是,人心。
洛京现在汇聚天下学子,而自己在澄心阁的发言早就被扩张了出去,恐怕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就会有许多人猜疑自己,
自己靠着人心流言踹下了大皇子的前程,同样的,这些流言也可以将自己钉死在这贡院的大门前。
怎么办?
时间在死寂中无情流逝,铜壶滴答,如同催命的鼓点。
陈九强迫自己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识海中那道白衣身影似乎感应到主人濒临崩溃的心境,剑光暴涨,凌厉的“斩断”真意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刷而下,强行斩断了纷乱的杂念与恐惧。
不能乱!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愤怒与恐惧无用,唯有破局!
一个极其凶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斩断一切负面情绪的冰冷意志下,骤然成型:
在原题框架下,写出远超澄心阁所论的、更深刻、更系统、更具可操作性的惊世之文!
他要赌!
赌文若虽设下陷阱,却低估了他陈九思想的深度和广度!
赌这份答卷的惊才绝艳,其独特性与开创性足以碾压任何“预演”的可能,让明眼人一看便知非背诵所能为!
赌阅卷官中,尚有真正为国求才、明辨是非的耿介之士!
同时……还要在文章中,埋下只有他和文若或柳明薇才知晓的澄心阁讨论细节作为“暗记”!
这是唯一能自证清白、反戈一击的微小契机!
念头既定,陈九猛地睁开,。眼中再无彷徨,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冰封般的冷静。他提起那支明凰送来的上品湖笔,饱蘸浓墨,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答卷之上。
背部的伤痛如同烈火灼烧,体内躁动的剑气带来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沿着额角滑落,但他握笔的手,稳如磐石。
“教化之本……”
他落笔,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不再是澄心阁时条分缕析的框架阐述,而是直接切入最核心、最本质的批判与构建!
他从“礼义廉耻生于仓廪实”的冰冷现实写起,直指空谈教化乃无根浮萍!
继而以归园所见底层女子之悲、江南水患流民之苦为血肉论据,痛斥不解决民生根本而奢谈教化的虚伪!
笔锋如刀,字字见血,充满了对权贵粉饰太平的辛辣讽刺和对黎民疾苦的深切悲悯。
时间飞速流逝。
日头西斜,贡院内光线渐暗。
陈九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握笔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背部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色。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星辰。
终于,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前,他落下最后一个力透纸背的字,重重掷笔!
“啪!”
笔杆撞击桌面的轻响,在寂静的考棚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一篇融汇了他毕生所学、心血结晶、并在绝境中绽放出超越自身极限光芒的惊世策论,就此诞生。
它如同一柄藏在锦绣文章下的无形利剑,既是叩问龙门的投名状,也是刺向构陷者胸膛的反击檄文。
陈九脱力般靠在冰冷的板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衣衫,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那叠墨迹淋漓的答卷,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赌局已下注,生死荣辱,尽付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