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香雾绕着盘龙柱,谢惊鸿的玉笏敲在金砖上,发出“笃笃”的响。他峨冠上的珠串晃着光,声音却像淬了冰:“《工律新章》废尊卑、乱纲常!匠户凭手艺脱籍,士子十年寒窗岂非笑话?太子殿下若执意推行,便是将我朝根基置于砧上,任百工敲打!”
澈儿立于阶下,玄色朝服的褶皱里还沾着点铜屑——是昨夜调试活字时蹭的。他看着谢惊鸿身后那群摇头晃脑的文臣,袖口下的指节微微收紧,指腹还留着铜活字的硌痕。“谢学士见过女红学堂的绣绷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得像扫过玉磬,“苏阿绣用三年绣成的‘山河图’,针脚比学士的文章还工整。她若能脱匠籍,让女儿入蒙学,难道不是盛世该有的样子?”
谢惊鸿的脸色沉如砚台。他从袖中抽出卷竹简,狠狠掷在地上:“此乃前朝《考工记》,明言‘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却从未说过‘百工之人,可与士大夫同列’!太子殿下沉迷奇技,连祖宗规矩都忘了!”竹简散开,滚到澈儿脚边,其中一片刻着“匠人不得越籍”,墨迹被岁月浸得发黑。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上,像谁在拍掌。澈儿弯腰拾起那片竹简,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祖宗若见今日戍卒因棉甲偷工而死,见绣娘因匠籍所困而泪落绣绷,未必会认这‘规矩’。《工律新章》护的不是奇技,是人心——让王铁山这样的巧匠能凭手艺得尊荣,让苏阿绣这样的贫妇能靠针线养儿女,这难道不是圣贤说的‘民生’?”
“强词夺理!”谢惊鸿的袍角扫过案上的铜漏,“律法岂是儿戏?新律条文三百余条,雕版印刷需三月,分发到州县又要三月,等百姓知晓,早过了秋收,误了农时,你担待得起吗?”他冷笑一声,“依老夫看,这新律根本见不得光,才要藏着掖着!”
澈儿忽然笑了,少年人的笑意从眼底漫出来,像春雪初融。“谢学士说对了一半,”他转身对东方宸躬身,“父皇,儿臣请演一物,让新律见光。”
内侍抬着红绸覆的器物上殿时,谢惊鸿的眉拧成了疙瘩。红绸滑落的刹那,满殿的目光都被吸了过去——那是架梨木活字机,版框里排着密密麻麻的铜活字,字模大小如一,闪着哑光,旁边堆着墨锭和裁好的宣纸,墨香混着木头的清气,漫过香雾,钻进每个人的鼻息。
“这是……”王御史的胡须颤了颤,他曾主持过雕版印书,深知其中艰辛,“铜铸的字?能印书?”
澈儿拿起个“律”字活字,往墨盘里一蘸,轻轻按在版框里。“前朝毕昇创泥活字,可惜易损。”他声音里带着劲,“儿臣让工部铸了铜活字,一个字能印万次,排版如搭积木,换篇文章,不过移换字模的功夫。”他示意工匠上前,“就印谢学士方才说的那段《考工记》,再印新律里的‘匠籍脱籍’条款,让大家看看,新旧之别,不在墨色,在人心。”
工匠的墨辊在版框上滚动,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嚼叶。谢惊鸿的喉结滚了滚,刚想说“此等小技不足为凭”,却见工匠将宣纸覆上,压板轻轻一压,再揭起时,“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与“凡匠籍有奇技者,可由州县举荐脱籍”两排字并排出现在纸上,墨迹鲜亮,笔画工整,竟比雕版印的还精神。
“一……一炷香的功夫,竟印了三十张?”户部尚书捧着印张,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叶。他想起自家刻书,雕一块版就要三天,这活字机却像变戏法,字模动一动,新文章就出来了。
澈儿拿起张印好的新律,墨香还带着热乎气。“谢学士担心的分发难题,儿臣早想过。”他目光扫过殿中百官,“此机可造十架,分送各州官署,铜活字按部首分类,要印哪条律文,拼哪段条款,不过半日功夫。墨香所至,便是新法所及,再不会有‘藏于高阁’的事。”
谢惊鸿的玉笏差点脱手。他看着版框里的字模被工匠随意调换,刚印完《考工记》的版,转眼就排成了“女红学堂赏罚条”,墨迹未干,却已字字分明。“这……这是异端!”他声音发颤,“文章需字字珠玑,岂能如此随意拼凑?”
“律法更需字字分明,让百姓看得懂,记得住。”澈儿将一摞新律印张递给内侍,“分发给各位大人,再送十份去女红学堂,让绣娘们也认认,哪条是护着她们的,哪条是捆着她们的。”他转向东方宸,“儿臣恳请父皇下旨,用活字机印《工律新章》万份,张贴于市集、驿站、学堂,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要的不是‘百工守籍’,是‘百工同心’。”
东方宸拿起张印张,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脱籍”二字的笔画里,还能看见铜活字特有的细微纹路。“澈儿说得对,”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朕当年打仗,最恨的就是军令传得慢、传得错。这活字机能让律法跑得比流言快,是好事。”他看向殷照临,“照临觉得呢?”
殷照临的指尖拂过活字机的版框,铜字的冷与墨的暖在他指间交融。“墨香能涤旧纸,新法能涤旧弊。”他目光落在谢惊鸿身上,“谢学士若担心新律有误,不妨用这活字机多印几份,让天下人评说,总好过在朝堂上捂着盖着。”
散朝时,工匠正用活字机印“新律推行日程”,字模在版框里排列出“辰时印京师,午时发各州,申时到县镇”,墨迹随着日影移动,像在追赶光阴。谢惊鸿路过时,脚步顿了顿,看着那张印好的日程表,突然叹了口气,接过内侍递来的新律印张,转身走了,背影在墨香里显得有些佝偻。
澈儿留在殿中,看着工匠们拆卸字模。铜活字被按部首放回木盒,“匠”字挨着“工”字,“律”字靠着“民”字,整整齐齐,像支列队的兵。“这字模要刻全所有常用字,”他对王铁山——老工匠特意赶来帮忙——说,“还要刻些生僻字,万一哪个州县有特别的乡俗,也好添进去。”
王铁山的錾子在新铜坯上敲打,火花溅在活字机上,“殿下放心,老手艺加新法子,错不了。就像这字,铜铸的骨,墨养的魂,能传得远。”
三日后,京城的市集上贴满了新律印张。苏阿绣带着女红学堂的绣娘们,凑在贴满字的墙前,周先生指着“绣品可入官籍”那条,一个个字教她们认。有个瞎眼老妪摸着纸页上的凹凸,“这字摸着暖,不像以前的告示,冷得像冰。”
澈儿路过时,见个卖胡饼的老汉正给儿子讲“匠籍脱籍”,手里的饼还冒着热气。“你看这印字的机器,”老汉指着远处官署里隐约可见的活字机,“连字都能换着排,人咋就不能换个活法?”
秋风卷着墨香穿过街巷,活字机的“咔嗒”声混着女红学堂的针线声,像支新旧合璧的曲子。澈儿知道,一部律法改不了所有的旧弊,却像在冰封的河面上凿了个洞——洞不大,却能让活水涌进来,让百姓的心热起来,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规矩,从不是刻在竹简上的死字,是能跟着人心变、随着时代走的活理。
后来,活字机的木盒里添了无数新字,有“铁路”,有“电报”,都是些前朝没有的词。王铁山的徒弟们带着机器走遍天下,说“殿下说了,字要跟着人走,人要跟着日子走”。谢惊鸿晚年编书,特意用了活字印刷,序里写“墨香无新旧,能涤人心者,便是好书”,字迹印得清清楚楚,像在回应那年紫宸殿上的墨香。
有次澈儿去库房看旧活字,见“棉甲”二字的字模边缘磨得发亮,是当年印棉甲案卷宗时用得多了。他拿起那两个字,放在新刻的“暖室”二字旁边,忽然明白,活字机最妙的不是省功夫,是让人知道——错了的字能换掉,走偏的路能改道,只要肯动手排新的字模,总能印出更好的文章,活出更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