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银盒在案上泛着冷光，里面盛着的血燕暗红如凝血，盏形饱满，浸在蜜水里像块块凝固的胭脂。澈儿用银簪挑起一片，燕盏的纹路里藏着星点金粉——是用胭脂和金箔熏染的，气味甜腻得发冲。“张总管说，这是西域进贡的极品，”内侍低着头，“李尚书刚送来，说给殿下补身子。”
殷照临的指尖叩着银盒边缘，发出细碎的响。他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倒出些白色粉末，溶在清水里，“这是石渠阁验墨用的碱粉，”粉末化开时泛起白沫，“真燕窝遇碱会发胀，假的……”他没说下去，只将那片血燕投了进去。
殿内的香突然显得呛人。不过三息功夫，暗红的燕盏竟像被水洗的胭脂，颜色一层层褪下去！清水渐渐染成浑浊的淡红，而原本饱满的血燕缩成一团灰白，网状的缝隙里，飘出些细如发丝的黑羽——是金丝燕的绒毛，还带着未除净的粪便痕迹。
“呕——”内侍捂嘴后退，撞翻了案上的蜜罐，甜浆流在地上，混着碱水的白沫，像摊化不开的脏东西。“这……这竟是假的？”
澈儿将银簪插进剩余的血燕，挑起根更粗的黑羽，羽根还沾着点泥。“李尚书上个月给母后宫里送了十盒，”声音冷得像碱水，“说‘一盏血燕抵半年俸禄’，原是抵的百姓半年的税银。”他想起西市药铺的掌柜说过，最近有个穿锦袍的人，天天收白燕窝，出价比市价高两倍，“怕是都拿去染成血燕，孝敬权贵了。”
查抄血燕商行的兵丁靴底沾着胭脂。李记商行的库房里，货架上摆着一排排银盒，打开时腥气扑鼻——底层的白燕窝堆得像小山，旁边的染缸里浮着层暗红的水，泡着未完工的燕盏，水面漂着的金箔闪得人眼晕。账册上记着“三月，售血燕五十盒于张府，每盒纹银百两”，墨迹新得发亮。
“这是胭脂虫的汁，”药铺掌柜指着染缸旁的陶罐，“混着苏木煮，就能把白燕窝染成血色。那金粉是铜屑拌的，骗骗不懂行的罢了。”他从柜台下翻出本旧药书，指着“燕窝”条目，“真的是白中带青，有淡淡的蛋清味，哪来这么艳的红？”
澈儿让人把碱水盆搬到商行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个老妇人挤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半盏血燕，“这是我卖了养老的地，给孙子买的‘救命药’，求殿下看看……”
碱水泛起白沫时，老妇人的血燕也褪了色，露出的黑羽比御膳房的还多。“作孽啊！”她瘫坐在地，布包滚落在碱水盆里，泡出更多的羽絮，“那奸商说，吃了能让我孙子长高，原是鸟毛……”
消息像长了翅膀。囤积血燕的权贵们连夜销毁，李尚书府的后院烧了半宿，火光映红了天，灰烬飘到街上，沾在行人的衣上，像细小的黑羽。有个小吏偷偷往碱水盆里扔了片自家的血燕，看着它褪成灰白，突然蹲在地上哭——那是他借高利贷买的，想送给岳父谋个好差事。
谢惊鸿的马车停在商行对面的茶楼。他看着百姓围着碱水盆欢呼，指尖捻着片真燕窝，是早年在江南任职时得的，白中泛着珍珠光，“物无贵贱，人心有贵贱。”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曾见渔民在悬崖上采燕窝，绳索磨得只剩半根，“真正的血燕，是渔民拿命换的，哪能这么泛滥？”
澈儿让人把验燕的法子刻在木牌上，插在市集各处：“白燕窝遇碱发胀，假血燕褪色露羽，真者味淡，假者甜腻……”石匠刻字时，故意把“露羽”两个字刻得格外深，像在提醒什么。
御医署的《燕窝辨伪录》印得飞快。活字机“咔嗒”作响，印出的图上，真假燕窝并排躺着，假的血艳艳，真的素净净，旁边注着“养生在德，不在奇物”。药铺掌柜把书贴在门板上，“现在来买燕窝的，都先问‘能经得起碱水验吗’。”
李尚书被押到商行门口时，正赶上有人当众验燕。碱水盆里的假血燕褪成灰白，黑羽漂了一层，像场肮脏的雪。“老臣知罪……”他跪在地上，锦袍沾着泥，与那褪了色的燕窝一样狼狈，“是老臣贪心，想借血燕攀附权贵，才……”
“攀附？”澈儿的银簪挑起根黑羽，放在他面前，“你攀附的不是权贵，是百姓的血汗。这羽落如雪，落的是你华裳下的禽形。”他转身对围观的百姓说，“以后谁再拿假血燕骗人，你们就用碱水验，验出一根羽，官府罚他十两银，给你们分！”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有人把自家的假血燕扔进碱水盆，看着黑羽漂起，像在扔什么脏东西。张掌柜的儿子挤在前面，举着块木牌，上面写着“诚信药铺，不卖血燕”，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劲。
雨落下来时，碱水盆里的黑羽打着旋。谢惊鸿站在茶楼屋檐下，看着澈儿的玄色袍角被雨水打湿，少年人正弯腰帮老妇人捡掉落的药书，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以碱水涤伪，以民心为镜，”他低声自语，指尖的真燕窝在雨中泛着光，“这太子，比燕窝实诚。”
澈儿知道，一盆碱水洗不尽所有的虚假，却像在浑浊的水里插了根标尺——尺不长，却能让人看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让追捧奇物的人明白，真正的贵重从不在颜色里，在人心的分量里。血燕的红会褪，华裳会旧，但那从假相里露出的本相，会像黑羽落雪，提醒每个人：装得再像，也藏不住骨子里的龌龊。
后来，商行的碱水盆一直摆在那里，成了西市的一景。有个卖豆腐的老汉，每天都往盆里扔块白豆腐，“看看我的豆腐真不真”，惹得人发笑。但再没人敢卖假血燕，药铺里的白燕窝明码标价，买的人不多，却踏实。
有次澈儿路过药铺，见谢惊鸿在买白燕窝，包装用的是粗麻纸，连个银盒都没有。“谢学士也信这个？”他笑着问。谢惊鸿把纸包揣进袖中，“给老母亲补身子，真东西，不用装。”
雨还在下，冲刷着商行门口的石板，那些曾沾过假血燕污渍的地方，被洗得干干净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偶尔风起，会从角落里卷起一两根细羽，提醒着那场褪尽华裳的真相——真的假不了，假的，终究会露出禽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