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的水绿得发暗,像块淬了毒的翡翠。采药人老秦蹲在溪边,竹篓里的草药蔫头耷脑——往常这个时节,溪边该长满解毒的马齿苋,如今只剩些枯黄的草根。下游的村落里,孩子的哭喊声像被掐住的猫,“娘,我腿疼……”声音细得像根线,随时会断。
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摊在御案上,墨迹被泪水洇得发皱。庆元知府在奏里写“疫疠横行”,却绝口不提上游的“银矿”——那矿去年刚被封为“皇家矿场”,矿主是户部侍郎的小舅子,报上来的银产量比江南三大银矿加起来还多。
“太医院的人说,不是疫疠。”澈儿的指尖划过奏报上“手足麻痹”四字,想起石渠阁里的《毒经》,“铅汞中毒的症状就是这样,骨头会疼,牙齿会黑,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起身,玄衣扫过案上的茶杯,水泼在地上,“传旨,调京营的军医去庆元,再让工部的人带上验毒的石胆,务必查清楚水源!”
军医的药箱还没打开,就被矿上的护卫拦住。“矿场重地,闲人免进!”领头的刀疤脸晃着腰牌,上面的“皇家”二字闪得刺眼,“知府大人说了,是山里的瘴气,过几天就散了。”他身后的矿洞飘出股怪味,甜腥甜腥的,像烧化的铅。
青溪上游的水坝被偷偷挖了个豁口。浑浊的水流带着矿渣往下淌,渣子里的铅块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老秦的孙子就是喝了这水,才开始腿疼的,“前儿还看见矿上的人往水里倒东西,黑糊糊的,像熬坏的膏药。”他捡起块矿渣,用石头砸开,里面的铅芯软得像泥巴,“这哪是银矿,是毒窟!”
查封矿场的那天,庆元府飘着细雨。官兵撞开矿洞时,里面的矿工全趴在地上,咳嗽声震得洞顶掉渣。他们的手指甲黑得发亮,吐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矿主说这是银矿,”个少年矿工指着堆成山的矿渣,“让我们往里面掺铅,说‘烧出来能当银子卖’,谁不听话就往水里扔……”话没说完就咳得背过气去。
验毒的石胆投进溪水,原本碧绿的水瞬间变黑!太医院的院判举着变黑的石胆,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铅含量超标百倍!下游的井水、田里的稻子,全被污染了!至少十年不能住人!”他身后的药童捧着刚解刨的死鸡,鸡的内脏黑得像墨,“连畜生都活不成……”
矿主被押出来时,还攥着块假银锭,银皮里的铅芯露出来,沾着他的血。“是侍郎让我干的!”他挣扎着,锦袍被矿渣染得花花绿绿,“他说‘铅炼出来能当银用,神不知鬼不觉’,还说……”
“还说百姓的命不值钱,是吗?”澈儿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指着溪边的村落,那里正有人抬着棺材往山上埋,“你看那些坟头,矮的是孩子,高的是老人,全是被你们的‘银子’毒死的!这矿渣堆得比山高,压着的不是石头,是一条条人命!”
截流筑坝的民夫里,有不少是下游的村民。他们光着脚踩在冰水里,用石灰袋堵住被污染的溪流,石灰遇水冒泡,像在煮一锅毒汤。“太子殿下,”老秦的手泡得发白,“这水还能干净吗?我们还能回家吗?”
澈儿蹲下身,帮他把石灰袋垒得更牢些。“能。”声音斩钉截铁,“朝廷会派最好的工匠来清淤,会给你们盖新的村子,比原来的还好。但这矿渣,要留在这儿,堆成座山,上面立块碑,刻上‘铅毒之戒’,让往后的人都看看,贪心能毒到什么地步。”
户部侍郎的府邸被抄时,从地窖里翻出十箱假银锭。每块银锭的铅芯上,都刻着个小小的“贪”字——是矿主给他的记号。侍郎跪在这些假银前,花白的头发垂在地上,“是老臣鬼迷心窍……以为铅能当银,就能瞒天过海……”
谢惊鸿的船停在庆元府的码头,看着民夫们把污染的稻子烧掉。黑烟冲天而起,像条黑色的龙。“以铅为银,以毒换钱,”他对着青溪作揖,“这罪比贪墨还重,贪墨伤的是财,这伤的是根。”
澈儿站在新筑的坝上,看着干净的山泉水一点点注入青溪。下游的孩子们已经搬到临时营地,军医正给他们喂药,苦涩的药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倒比矿上的甜腥味让人安心。“这水要清十年,人心要清更久。”他对身边的官员说,“以后开矿,先验毒,再查银,谁敢拿百姓的命换钱,就把他扔进毒水里,让他自己尝尝滋味。”
矿渣山的碑立起来那天,老秦带着孙子来磕头。碑上的“铅毒之戒”四个字刻得极深,是用矿上的废錾子凿的。“记住这山,”老秦摸着孙子发黑的指甲,“以后看见发亮的石头,先想想这水里的毒,别再被贪心骗了。”
澈儿知道,一座矿渣山挡不住所有的黑心,可它像块警示牌,立在人心最容易迷路的地方——告诉所有人,铅能冒充银,却变不成真的;毒水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那些用百姓性命换来的“财富”,终究会变成压垮自己的山,连骨头都埋在里面。
后来,庆元府的新村落成了,溪水也渐渐清了。只是没人再敢靠近那座矿渣山,连飞鸟都绕着走。有个老石匠在碑后刻了行小字:“浊流照狼心,清水映民心”,刻得浅,却像道疤,永远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