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今州城内褪去白日的喧嚣,披上一层暖融朦胧的纱衣。
暮色同样笼罩长街,沿街商铺绚丽灯饰次第亮起,晕开团团彩光,与天际残留的最后一抹青紫交融。食物的香气、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充满烟火气。
长离踩着青石铺就的街道,步履悠然。她并非独行,身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步履略显蹒跚地跟着。乍看之下,真像一位慈祥祖父陪着心爱孙女夜游。
“哎哟喂……乖孙女啊……”
老者忽然停下脚步,捶了捶后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抱怨,
“逛了整整一天,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喽,还不回家歇着吗?”
这突兀的哀嚎,立刻引来路人侧目。几个挎着菜篮的大妈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这小姑娘真不懂事”的责备。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也摇头叹气。
无人认出长离身份,只认为是寻常人家的任性少女。
长离脚步一顿,贝齿咬紧。她猛地攥紧拳头,刚想转身给这“老东西”一点教训,眼角余光扫过那些好奇的目光,又硬生生压下火气。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温和的笑容,快步走回老者身边,一把紧紧挽住他枯瘦的臂弯。
“抱歉,各位,”
她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对着围观人群解释,
“我正带爷爷去看病,他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
话音未落,藏在臂弯里的手指,精准掐住老者腰侧的一小块软肉,指甲深陷皮肉,狠狠拧转半圈。
“嗷——”
老者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挤出痛苦的抽气声,老脸瞬间扭曲。
“哎呀,爷爷!您看,您又犯病了!别怕别怕,我们这就回疗养院!”
长离“惊慌失措”地高呼,手上力道不减,半拖半拽,将疼得龇牙咧嘴的景年迅速拉离了人群视线,拐进一条僻静小巷。
“疼疼疼疼……放手,长离,快松手!”
一脱离众人视线,老者立刻甩开长离的手,捂着腰侧,疼得原地跳脚,声音也恢复了原本的清朗,只是带着痛楚的变调,
“谋杀亲夫啊你!”
长离双臂环抱,冷冷盯着他:
“你这皮糙肉厚的,掐一下能伤着?”
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反而翻腾着压抑的怒火,
“陪我逛会儿街,就这么委屈你?”
白发老人正是用「时蜕」改变衰老状态的景年。为配合今汐表演,他一旦与边庭官员接触,都要改变容貌,以免遭人猜疑。
景年揉着那块估计已经青紫的软肉,却没有半点埋怨,语气带上真切的关心:
“长离,我是怕你累着了。今天是你难得的假日,不早点回景宁镇休息么?”
长离与丹瑾自然也获得授权,随时随地,心意微动即可进入景年的世界。长离政务繁重,心力交瘁时,最常做的就是回到景宁镇。
在开满奇花异草的山谷静坐,吸纳纯净空气;或是在清澈见底的泉边濯足,洗去一身疲惫;又或是在丹瑾练剑的竹林边,煮一壶清茶,听微风穿过林叶的沙沙声。
足不出户,便能尽览天地大美,涤荡心神。
长离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那点怒气才稍稍平复,但眼底的审视却丝毫未减:
“我怕我一回去,某些人又管不住自己,跑去沾花惹草。”
她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你急匆匆的,该不会是打算去找散华,做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吧?”
景年一听,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配上那副苍老容颜,显得格外滑稽:
“我对天发誓,上次纯属意外。散华体内异力刚祛除,神志不清才扑上来。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信誓旦旦,努力摆出最“正直”的表情。
长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眸子仿佛蕴着寒潭,深不见底,将景年所有细微表情都映照其中。
无声的压力,比方才的掐拧更让景年头皮发麻。
“唉……”
景年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无奈地长叹一声,肩膀耷拉下来,
“行行行,你不信是吧?那好,你继续跟着吧。”
他赌气般转身,朝着边庭的方向大步走去,
“让你亲眼看看,我景年行事,光明磊落。”
长离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不紧不慢地跟上。
很快,两人通过层层扫描,步入迂回廊道,停驻散华办公室门前。柔和光线自门缝渗出,室内人尚未歇息。
“咚咚咚。”
景年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叩三下。
“来了。”
门内传来散华的声音,房门应声而开。
“景先生……”
散华见门外熟悉老者,脸上绽放出由衷的欣喜笑容,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然而,这份欣喜在看到景年身后那个清冷身影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凝固。
她慌忙垂下眼睑,换上恭敬拘谨的语气:
“长、长离大人,您也来了?”
她侧身让开通道,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往日,景年常变作老人与她谈心,并且还不让她直呼姓名,要以“先生”尊称。现在她才恍然,这伪装,是为了配合今汐的计划。
她越是与景年接触,就越觉得景年优秀。战斗方面,他拥有战胜鸣式的力量;政治方面,他体恤民心,嫉恶如仇;管理方面,他善待员工,提高劳动者福利……
她对景年有种近乎崇敬的膜拜,如此优秀的男人,何人不喜,何人不爱?
长离将散华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一丝带着主权意味的警惕,悄然在她心底划过。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颔首:
“嗯,最近辛苦你了。”
“应该的。”
散华连忙摆手,努力挤出笑容,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为了今汐大人,再辛苦也值得。”
她笑得有些僵硬,想起学过的刘氏教学课程:
「“当你被领导逮到犯错了该怎么办?千万别说你没错,你要这么说你死定了啊。你要像我这样,拉起嘴角,就笑,对着他尴尬地笑。”
“上次散同学问我,老师我不会尴尬地笑怎么办?你会,你肯定会。因为当一个人盯着你的时候,你还要笑,一定很尴尬。”」
“咳,我们别光站外面说话呀。”
景年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从葫芦里取出那两本在延庆斋买的情爱话本,
“散华,这是你要的书,我……”
他抬腿就要往里走。
“不必了。”
长离突然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伸手,从景年手中抽走那两本书册,动作流畅自然。
她目光平静扫过散华,最终落在景年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今汐那边似乎有急事找你,你先过去一趟吧。”
她必须留下,亲自“校正”一下这位年轻近卫可能偏移的情感轨迹。
“啊?今汐找我?”
景年一脸茫然,
“她没在终端上说啊?”
平时若有急事,今汐都会提前通知的。
“让你去就去。”
长离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散华,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温和,至少在景年看来是这样,
“我和散华聊几句。”
话音未落,她已自顾自地迈步走进散华办公室,反手轻轻一带——
“咔哒。”
门在景年面前关上了。
景年看着紧闭的门板,愣在原地。半晌后,才无奈地抬手搓了搓脸,低声咕哝:
“散华……自求多福吧。”
他摇摇头,转身朝令尹室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