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外的点将台前,三万虎贲军铁甲折射着凛冽寒光。秦王关火华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朔风中张牙舞爪,他指尖抚过尚方宝剑的鲛鱼皮剑鞘,青铜剑镡上\"如朕亲临\"四个篆字正倒映着郑森年轻的面庞。
\"长菱藩临海多暗礁,这是海图。\"关火华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纸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当郑森接过时,发现图上山川竟用倭文标注——正是三年前失踪的锦衣卫暗桩笔迹。城楼上突然响起号角,惊起一群寒鸦,黑羽纷飞中秦王的声音如毒蛇吐信:\"你母亲当年教你的倭语,该派上用场了。\"
郑森按在绣春刀上的指节发白。他当然明白这是怎样的试探:长菱藩主正室乃长川藩嫡女,而长川藩主夫人正是自己生母田川氏的胞妹。海风卷着咸腥气扑面而来,恍惚间他听见童年时姨娘用倭语哼唱的《笼中雀》。
\"末将愿立军令状!\"郑森突然单膝砸地,铠甲碰撞声惊动了台下的传令官。关火华看着这个像极郑芝龙当年的年轻人,忽然想起天启七年闽海招安时,那个海盗王眼底同样的倔强。他伸手扶起小将时,拇指在对方腕间血脉处不着痕迹地一按——脉搏平稳有力,没有半分迟疑。
暮色中的点将台燃起十二盏赤红灯笼,火光将郑森的背影拉得修长如枪。关火华转身时,陈玄烨如幽灵般出现在阴影里:\"福建刚到的密报,郑芝龙派了二十艘伪装商船往琉球方向去了。\"秦王轻笑一声,解下腰间倭刀扔给侍卫:\"把这柄'正宗'送去给郑森,就说...是他父亲旧友所赠。\"
海浪拍打着福船船舷,郑森在舱内凝视着倭刀刀镡上的\"八幡大菩萨\"铭文——这是德川家光赐予郑芝龙的凭证。随行的老水手突然低呼:\"少将军,前面就是鬼怒礁!\"窗外漆黑的海面上,隐约可见长菱藩灯塔的微光,像极了他五岁时在平户港见过的渔火。
长菱城天守阁内,藩主正盯着案上的大明邸报发抖。纸面上\"征夷大将军郑森\"七个字被烛泪晕开,墨迹混着蜡油滴在家族谱系图上,恰好污了与长川藩联姻的记录。\"主公!\"家老踉跄闯入,\"海面出现铁甲船!\"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响,震得茶碗里的抹茶泛起涟漪。
郑森站在旗舰\"震海\"号的甲板上,看着炮火照亮的海岸线。亲兵递来刚截获的飞鸽传书,展开竟是长川藩特有的浅葱色和纸,上面姨娘熟悉的笔迹写着:\"你母亲临终前...\"他突然攥紧信纸,转头对炮手喝道:\"换链弹!瞄准天守阁的菊花纹旗!\"
福建总督府内,郑芝龙手中的茶盏突然炸裂。滚水烫红了他虎口的旧伤——那是二十年前在平户港为田川氏挡箭留下的。\"报!\"亲信满身是血冲进来,\"长川藩...被岛津家围了!\"郑芝龙猛地站起,案上镇纸压着的海图被风掀起,露出下面压着的密旨,朱批\"若郑森三月内不下长菱...\"的后半截被血迹浸透。
紫禁城更漏滴到子时,关火华正在沙盘上移动代表郑森部队的象牙小船。陈玄烨无声呈上染血的倭国胁差:\"长菱藩城破时,郑将军亲手斩了劝降的姻亲。\"秦王抚过刀刃上崩裂的缺口,突然笑道:\"传旨福建,就说...朕要借郑卿的水师一用。\"
海上的郑森不知道,此刻他亲手射向天守阁的链弹,正撕裂着父亲经营二十年的海上棋局。而遥远京师里,关火华已用朱砂笔在《九州形胜图》的长川藩位置,画了个血红的圈。
福建总督府,夜雨如注。
郑芝龙站在窗前,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石砖上砸出细碎的水花。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道明黄卷轴上——圣旨已经展开,朱批刺目,秦王关火华的字迹力透纸背:
“着福建水师即刻北上,归征夷大将军郑森节制。\"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剜进他的骨缝里。 \"大人……\"亲信郑鸿奎站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秦王这是要收我们的船啊。\" 郑芝龙没有回答。他缓缓抬手,从腰间解下那枚沉甸甸的铜制兵符——福建水师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在朝廷。二十年来,这枚虎符从未离开他的身侧,哪怕是在睡梦之中。 \"去取来。\"他嗓音沙哑,像是被海风蚀透了喉咙。 郑鸿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走向内室。片刻后,他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匣上雕着海浪纹,锁扣处已经磨得发亮。 郑芝龙接过木匣,指尖在锁扣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轻轻拨开。 ——里面躺着另外半枚虎符。
两半虎符合二为一,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开过。 \"呵……\"郑芝龙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欢愉,\"二十年纵横东海,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 郑鸿奎咬牙道:\"大人,我们还有南洋的私船,还有琉球的暗桩,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郑芝龙摇了摇头,将合二为一的虎符轻轻放回案上,推向了站在一旁的钦差太监。 \"臣,郑芝龙,奉旨交符。\"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挤出来的。钦差太监脸上堆着笑,伸手接过虎符,指尖在铜面上摩挲了一下,似是在确认真假。随即,他满意地点头,将虎符收入袖中。 \"郑大人忠心可鉴,秦王殿下必定欣慰。\"太监尖细的嗓音里透着得意,\"殿下说了,待东海战事平定,还请郑大人回京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 郑芝龙嘴角微微抽动,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他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了。 秦王关火华,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船,而是他这个人——活着带回北京,圈养起来,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半生心血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臣,谢恩。\" 他缓缓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雨水从窗外飘进来,打湿了他的官袍后襟。 钦差太监满意地点头,带着虎符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幕中。 郑芝龙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郑鸿奎红着眼眶,低声道:\"大人……\" \"出去。\" \"……是。\"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郑芝龙一人。 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那幅《东海万里图》上——那是他年轻时亲手绘制的,上面标注着每一处暗礁、每一条航线,甚至每一股季风的变化。 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正面是\"崇祯通宝\",背面是\"宽永通宝\"。 这枚铜钱,他随身带了三十年。
\"呵……\" 他指尖一弹,铜钱旋转着飞向半空,最终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宽永朝上。 郑芝龙盯着那枚铜钱,忽然笑了。 \"秦王……你以为,拿走虎符,就能拿走我的一切?\"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海岸线。 远处的港口,福建水师的战船正在集结,桅杆如林,风帆猎猎。 那是他的船,他的兵,他半生的心血。 而现在,它们即将驶向东海,驶向战场,驶向……他儿子郑森的麾下。 \"森儿……\"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雨越下越大,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如闷雷般滚滚而来。 郑芝龙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