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李师师彻底淹没。
她抱着怀中昏死过去的周邦彦,看着巷子尽头步步逼近的死亡阴影,眼中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片燃烧着一切的,冰冷的死寂。
她缓缓将周邦彦靠墙放在地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举起了手中那支依旧在滴血的银簪。
这一次,簪尖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咽喉。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前面。
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他再争取一息,哪怕只是一息的时间。
巷口的风,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对亡命鸳鸯,奏响最后的悲歌。
裁决司头领,那张布满刀疤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对付这种硬骨头,言语是多余的。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弓,弓弦上,一支通体乌黑的箭矢,在月色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享受着猎物在死亡面前那最后的、无助的颤抖。
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拉成了一轮饱满的、象征着死亡的圆月。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师师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周大哥,对不起。
师师,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来生,若有来生……我再还你那半个炊饼。
然而,就在那弓弦即将崩响,死亡即将降临的那一瞬!
异变,陡生!
“砰!砰!砰!砰!”
数声沉闷的陶罐破裂声,毫无征兆地从巷子两侧的屋顶上传来!
紧接着,七八个黑乎乎的陶罐,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天降的石块,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裁决司众人脚下的石板路上!
陶罐瞬间爆裂开来!
里面溅出的不是液体,而是大片灰白色的粉末,同时,一股浓烈刺鼻、辛辣呛人、令人窒息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
是石灰!
是磨得极细的干辣椒粉!
甚至还混着遇空气便迅速燃烧的硫磺和松脂!
这是漕帮走水路时,用来驱赶水匪和驱散江面浓雾的独门土法子——狼烟火罐!
“咳咳……该死!”
“有埋伏!稳住!”
烟雾爆开的瞬间,裁决司训练有素的阵型,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与混乱。
刀疤脸被呛得连连咳嗽,眼中充满了暴怒,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弓弦,但射出的箭矢却因为视线受阻而偏离了方向,“咄”的一声钉在了墙壁上。
“是漕帮的杂碎!杀了他们!”
他捂着口鼻,疯狂地嘶吼。
回答他的,是屋顶上一声粗豪无比的大笑。
“哈哈哈!朱勔养的狗,爷爷们就在这儿!”
漕帮帮主张横,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屋顶的轮廓线上,手中提着一柄磨得雪亮的船头铁篙。
在他身后,更多的漕帮好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冒了出来,如同下山的猛虎。
“兄弟们!”
张横声如洪钟,响彻夜空。
“给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凿沉这群狗娘养的!”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
漕帮的人如同潮水般,悍不畏死地冲入了那片混乱的烟雾之中!
他们的武功或许不如裁决司精锐,但那股子在风浪中磨砺出的悍勇之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的混乱之中,一道更加瘦小的身影,如同黑夜中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的阴影中窜出。
他的目标,正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周邦彦。
那人闪电般地背起周邦彦,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另一条更深的、更黑暗的巷子狂奔而去!
“漕帮的张大爷在前面顶着,我们快走!”
李师师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小葫芦!
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仇恨。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紧紧地跟了上去。
穿过数条曲折复杂的陋巷,小葫芦终于在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货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
他将周邦彦轻轻放在一堆干草上。
李师师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周邦彦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李师师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小葫芦看着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其严实的、沉甸甸的包裹,递了过去。
“那三声鸣镝,是我师父和他约好的信号。师父说,若听到此声,便让我来此地接应。”
他看着昏迷的周邦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佩,也有悲伤。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代的,是他散尽毕生积蓄,又欠下天大人情,才从一个西域行脚僧那里换来的‘镇元血菩提’,世间……仅此一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沉重。
“师父说,此物并非救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它能强行榨干人最后一丝精血,压住将死之人的心脉。但代价,是透支未来所有的生机。燃烧的是血,灼伤的是经脉,救活之后,此生都将活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之中,武功尽废,与废人无异。”
“师父说,此物太过霸道,非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垂死英雄,不可妄用。”
他将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塞进李师师冰冷的手中。
“你……把他救活。”
“告诉他,我师父王二麻子的仇,我小葫芦,自己会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邦彦,又看了一眼李师师,转身,头也不回地,再次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只留下,那句在寒风中飘散的、充满了决绝的誓言。
以及,一个被托付了所有希望,却也承载着无尽痛苦的、沉重的选择。
李师师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颗暗红色、仿佛由鲜血凝固而成的果实,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既像药香又像血腥的气味。
她看着怀中面如金纸、生机即将断绝的周邦彦,泪水再次决堤。
救他,他将承受无尽的痛苦。
不救,他现在就会死。
她没有再犹豫。
她用颤抖的手,将那颗血菩提,一点一点地,塞进了周邦彦紧闭的唇中。
果实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滚烫的血线,滑入他的喉咙。
几乎在瞬间,周邦彦冰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骇人的赤红色,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流淌!
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却没有任何神采,嘴巴无声地张大,似乎在发出一种人类耳朵无法听见的、最极致的痛苦嘶吼。
李师师死死地抱住他,任由他的挣扎撞得自己生疼。
她救回了他的命。
却也将他,拖入了另一个更深、更痛苦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