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阁之内,空气凝滞如死水。
应奉局的爪牙们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将这方寸之地翻了个底朝天。
紫檀木几被粗暴地推倒,发出沉闷的呻吟。
挂在墙上的《潇湘水云图》被利刃划破,空灵的山水间多了一道伤疤。
而那些李师师平日里视若性命的乐谱,此刻如被蹂躏的蝶翼,散落一地。
为首的李玄度,乃是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腹,一双三角眼,死死锁定在李师师的身上。
他享受这种将美人逼入绝境,看她从优雅从容到惊惶失措的过程。
然而,他失望了。
李师师静静地立在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早已乱了章法。
那只藏有辽文丝帛的“拱圣”香囊,就贴在她的心口,随着剧烈的心跳微微起伏,像一只被囚禁于笼中、濒临死亡的蝴蝶。
她知道,一旦被搜出,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周邦彦在不良井中蛰伏多年的计划,拱圣营旧部最后的希望,她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调匀气息,这是李姥姥教给她的、在登台前平复心绪的法子,此刻却成了她对抗死亡的唯一武器。
李玄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躁,刺耳难听。
“找到了吗?”
“回大人,没有!”
“大人,搜遍了,都是些女儿家的寻常物事!脂粉钗环,别无他物!”
爪牙们陆续回报,李玄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难看的疙瘩。
他缓缓逼近,肥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师师完全笼罩。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官场腐臭与劣质熏香的气息。
“李师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自以为充满了威慑力,“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否则……”
“本官只好亲自来搜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粗人,手脚没个轻重,万一撕坏了你这身绫罗绸缎,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他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肥厚右手,缓缓伸向李师师的衣襟。
那肮脏的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胸前最后的防线。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至喉咙。
就在那只咸猪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前一刹那……
李师师忽然抬起眼,笑了。
那笑容,于绝境中生出一种凄厉的美,决绝,而又充满了嘲弄。
“李大人,你要找的东西,确实不在我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柔。
李玄度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错愕。
一个将死之人,怎会露出这般神情?
李师师没有理会他脸上的惊疑,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角落里那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梨花木箱上。
那箱子是李姥姥的遗物,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旧衣物和一些早已泛黄的乐谱。
“你们要的名册,你们那位朱提举做梦都想销毁的证据……”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恐惧,仿佛一个被逼到极限、即将精神崩溃的弱女子。
“它……它一直就在那里。”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了李玄度的意料。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抵死不从,会激烈反抗,会哭泣求饶,甚至会引颈就戮。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主动地供出“秘宝”的所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玄度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有诈?
可那只箱子已经被他的人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破衣服和一堆废纸,空无一物。
“贱人,你敢耍我?!”
李玄度恼羞成怒,眼神一厉,便要发作。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厉喝,如同一柄生锈的铁锤,从门口沉沉地砸了进来。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那个平日里在樊楼打杂,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的哑婆,此刻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直了脊梁,死死挡在门口。
她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与麻木,而是淬了火的钢,燃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锐利得骇人。
“谁敢动那只箱子!”
哑婆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干涩刺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玄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弄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大胆奴才,滚开!否则连你一同杖毙!”
一名禁军校尉狞笑着上前,大手便要推搡哑婆。
哑婆不退反进,那只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从怀中闪电般探出,手中赫然多了一块牌子!
那是一块色泽深沉的紫檀木牌,边缘包着暗沉的银边,牌身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贴身之物。
上面只用古篆雕着三个字——
乐正司。
这并非官阶令牌,而是一块宫中内造的身份凭引,品阶不高,权力不大,寻常官员根本不识。
但李玄度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别人不识,他却识得!
他曾在朱勔醉酒后翻阅的一本秘档中,见过这块牌子的图样。
这是几十年前,宫中专为乐正司大总管特制的出入令牌,整个大内,仅此一块!
见此牌如见总管亲至!
而那位大总管,连同他的家族,早已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宫廷秘变中,被安上“巫蛊”的罪名,灭了满门!
这块牌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世上!
它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度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哑婆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缓缓扫过一脸决然的李师师,又扫过那只普通的木箱。
最后,她的目光如两把冰锥,定格在李玄度的脸上。
“那箱子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她沙哑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碰了,你背后的朱提举,会亲手拧下你的脑袋,用来平息宫里的怒火。”
这番话,更是让李玄度心惊肉跳,如坠冰窟。
一个早已失传的宫中令牌,一个知晓内情的神秘老妇,一个被李师师“主动”指认的箱子……
这三者联系在一起,让他嗅到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李师师看着挡在身前的哑婆,心中巨浪翻腾。
她知道,哑婆此刻站出来,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她争取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下。
再次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李玄度,用一种近乎蛊惑的、梦呓般的语气,轻声说道:
“李大人,你想知道……抚养我长大的李姥姥,是怎么死的吗?”
“你想知道,她临死前,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朱提举都为之恐惧的秘密吗?”
“那个秘密……就藏在姥姥的遗物里。”
她遥遥指向那只梨花木箱,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你,敢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