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草纸,在周邦彦的指尖,仿佛有千钧之重。
油墨、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炊饼香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他和李师师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味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李师师在樊楼上艳光四射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在冰冷的汴河边,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接过半个冰冷炊饼的小女孩。
那个炊饼,是他们苦难的开始,也是他们羁绊的起点。
如今,这另一张承载着讯息的“炊饼”,却可能成为他们命运的终点。
他不能垮。
他这个在官方卷宗里早已死去的“鬼”,是眼下这盘死局中,唯一能跳出棋盘外的棋子。
他将那张纸条在掌心反复揉搓,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炊饼的油渍和李师师指尖的温度。
最终,纸条连同上面的字迹、油污、汗渍,一同化为一团黑色的粉末。
他迎着巷子里的阴风一撒,任其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秘密,必须烂在心里,然后化为雷霆万钧的行动。
瓦舍里的那场“血穗雨”,是他们这些潜伏在市井的暗桩,对李师师信号的第一次回应。
也是一次民怨的试探与集结。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决绝。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这股隐藏在水面下的力量,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高俅的眼皮底下。
张十一……
周邦彦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第一个扔出血穗的脚夫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写满憨厚与隐忍的脸。
但在扔出血穗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是足以燎原的火焰。
还有那些在皇城司的屠刀下,依旧选择站出来的百姓……
他们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清晰而又模糊。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们都因他而死。
一股沉重如山的愧疚和冰冷刺骨的愤怒,在他的胸腔中交织冲撞。
牺牲,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
他必须让这些牺牲,变得有价值。
他不能再回任何一个已知的据点。
甜水巷的王二麻子茶寮,城郊西山上的土地庙,甚至是漕帮帮主张横提供的几处秘密船坞……
高俅的鹰犬,比他想象的更敏锐,嗅觉更灵敏。
这些地方,此刻恐怕都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需要一个新的联络方式,一个新的计划。
一个……能将所有棋子都盘活,能让所有牺牲都不被辜负的计划。
他压低斗笠,快步融入了比夜色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魂,穿行在汴京城庞大身躯的脉络里。
他走的路,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屋顶的瓦楞、狭窄的夹巷、甚至是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水道。
每一步,都踏在巡逻禁军的视野死角和听觉盲区。
他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连王二麻子都不知道的,拱圣营真正的“死信之地”。
“死信”,顾名思义,是为赴死者准备的。
启动它,意味着传信人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而收信人,也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信中的指令。
这是拱圣营覆灭前,他父亲周御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启动它的代价,是暴露拱圣营最深层的秘密,但眼下,他别无选择。
城西,金水河畔。
在一排早已废弃的染坊后面,有一座被藤蔓和野草彻底覆盖的古老水闸。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水草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水闸早已淤塞,铁锈斑斑的绞盘如同怪物的骸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周邦彦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来到水闸一侧的石壁前。
他没有急着敲击,而是静立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他如同一尊石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仔细倾听着周围的风声、虫鸣,甚至雨水滴落的节奏。
确认没有任何异常的窥探后,他才伸出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道,敲击着石壁上三块不起眼的青砖。
“咚……咚咚……咚。”
长,双短,长。
这不是简单的暗号,而是蕴含了内力震动的“启棺”信号。
只有拱圣营核心成员,才能发出这种能穿透数尺厚石壁,却又不会引起普通人注意的独特频率。
它意味着——有统领级人物下达最高指令,所有潜伏人员,无论生死,必须回应。
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不远处的一堆杂物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弓,整个人如同壁虎般贴在湿冷的石壁上,与阴影融为一体。
一个提着灯笼的打更人,骂骂咧咧地从巷口转了过来。
“哪来的野猫,叫春叫到这儿来了……”
灯笼的光晕晃晃悠悠,一点点逼近。
光线扫过周邦彦藏身的石壁,只差三尺的距离!
周邦彦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他甚至能闻到更夫身上那股劣质汗烟的味道。
更夫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嘟囔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解开裤腰带,对着墙角开始放水。
水声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邦更是个话痨,一边放水一边自言自语:“这鬼天气,尿都比平时多……明儿还得去李屠户家赊点肉,给婆娘补补……”
就在这时,石壁内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沉闷而压抑,像是棺木开启。
声音虽小,但在死寂的夜里,依旧有可能被听到!
周邦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动声色地,从指间弹出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石子,精准地打在远处的一扇破窗上。
“啪嗒!”
一声轻响。
“谁?!”
更夫被吓了一跳,连忙提上裤子,举着灯笼朝声音来源照去。
“妈的,又是野猫……”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灯笼的光晕也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周邦彦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一块青砖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能容纳手臂伸入的漆黑洞口。
他迅速将刻好字的木炭和纸绳塞入,然后将青砖复位,抹去了所有痕迹。
他知道,从今夜起,拱圣营的“死信”将通过乞丐的饭碗、暗娼的裙摆、船夫的号子……以一种官方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传遍汴京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而他,将是那场风暴的风眼。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师师,撑住。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