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死寂。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周邦彦在一片碎石瓦砾的缝隙中,悠悠转醒。
灰尘呛入鼻腔,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剧痛,从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疯狂地传来,后背像是被烈火灼烧,四肢百骸都如同散了架一般。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因为,心口的痛,早已将一切都麻痹。
他怀里,李师师的身体,冰冷如雪。但他感觉到,那面坚硬的花梨木琵琶残骸和自己的脊背,确实在巨石的重压下,为她撑起了一个狭小的、三角形的生存空间。
她没有被直接砸中!
这个发现让他疯狂跳动的心脏有了一丝寄托。他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息。
没有。
再探。
依旧没有。
绝望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将他瞬间淹没。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弃,准备抱着她在这片黑暗中静静等待死亡的时候,他摸到了她依旧紧攥的右手。
他用尽力气,才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掌心,是一块小小的,从她内衬衣襟上撕下来的,早已被她鲜血浸透的布片。
布片上,用她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陈桥”。
这两个血字,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周邦彦脑中的混沌!
他瞬间明白了师师的用意!她在临死前,用最后的气力,给他留下了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最关键的情报!
不!她还没有死!
他再次将耳朵贴近她的胸口,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一点。
他听到了。
在死寂之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蛛丝般的心跳。
她还活着!那毒素只是让她陷入了深度假死!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求生意志,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充满了周邦彦近乎枯竭的身体!
他不能死!他要带她活下去!
他要将这份情报公之于众!他要让耶律乙辛,让高俅,让所有出卖大宋的奸贼,血债血偿!
他背起李师师冰冷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在废墟中,寻找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一处被巨石砸开的、连通着地面的通风口,爬了出去。
外面,天光已近黎明。
艮岳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周邦彦背着李师师,踉踉跄跄地,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的孤魂,向着皇城正门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之上跋涉。
每一步,都在耗尽他最后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在自己倒下之前,将这份情报,送到那个唯一能扭转乾坤的人面前!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玄甲的禁军,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刚刚平定了艮岳之乱,面色阴沉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
高俅看到周邦彦,和他背上那具早已没有了声息的绝美尸体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周邦彦,你果然是拱圣营余孽!”高俅冷笑着,一挥手,“拿下!”
禁军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周邦彦没有反抗。
他只是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高俅。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决绝。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那块染血的布片,狠狠地,抛向了空中!
同时,他运转起拱圣营秘传的“龟息闭气法”,在一瞬间,将全身的生机,都收敛于心脉深处,进入假死状态。
“高俅!蔡京!通敌卖国!”
“辽军主力,在陈桥驿!”
“陛下——!!”
他用尽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响彻了整个艮岳!
高俅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周邦彦竟会用这种方式,将情报公之于众!
“放箭!射杀他!快!”他惊恐地尖叫,对自己心腹亲卫下达了格杀令。
“住手!”
一声威严的喝止,从不远处传来。是赵佶!他身旁,还站着他最信任的大内总管杨戬。
但高俅心腹亲卫的箭,已经离弦!
数十支弩箭,如飞蝗般破空而来!
周邦彦猛地转身,用后背和那面早已破裂的琵琶残骸,死死护住怀中的李师师。
“噗!噗!噗!”
大部分弩箭,被琵琶残骸挡住,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仍有数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后背与四肢!
周邦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缓缓跪倒,最后向前扑倒,将李师师完全护在身下。
他的气息,彻底断绝。
风雪中,那块染血的布片,如同悲鸣的蝴蝶,缓缓飘落,恰好落在了刚刚赶到、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赵佶脚下。
赵佶弯腰,颤抖着,捡起布片。
“陈桥”两个血字,如烙铁般,烙在他瞳孔深处。
他再抬头,看向高俅,那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周邦彦的“叛乱”,高俅的“平叛”,还有这句临死前的呐喊。
高俅心中一寒,连忙跪下:“陛下!臣……臣是为护驾啊!此贼妖言惑众!”
赵佶没有理他,只是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两具交叠的“尸体”,内心翻江倒海。他清楚,此刻自己身边全是蔡京高俅的党羽,贸然发作,无异于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当场“清君侧”。
他必须忍!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与厌恶。
“乱党已诛,收兵吧。”
“将……将他们的尸身,扔去城西乱葬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与身后的杨戬,有了一个极快、极隐蔽的交汇。那是一个命令:去查,但要比狐狸更狡猾。
杨戬微微颔首,不易察觉。
高俅心中大定,以为皇帝信了自己,冷笑着命人将两具“尸体”拖走。
……
夜色深沉,一辆载满尸体的板车,吱呀作响,驶向乱葬岗。
一个瘸腿的老卒,拦住了车夫:“兄弟,借个火。”
下一秒,车夫悄无声息地倒下。
老卒跳上板车,掀开尸体,找到了周邦彦。他伸出手指探向其颈动脉,片刻后,对着黑暗低声道:
“帅,还活着。龟息法,很完美。”
黑暗中,不良帅缓缓走出,他看着周邦彦背上的伤,眼中闪过心疼与怒火。
当不良人抬起李师师时,不良帅眉头紧锁。
一个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立刻上前,正是队伍里的医官“老鬼”,他掰开李师师的眼皮,又切了脉,沉声道:“是南疆的‘眠蛇蛊’毒,不致命,但会让人陷入假死,七日内若无解药,必成活死人。肩胛骨的伤口很深,失血过多,但被周邦彦护住,没被巨石伤到脏腑。还有救!”
说罢,他立刻从怀中掏出银针,飞快地刺入李师师周身大穴,封住毒素蔓延。
不良帅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将周邦彦背了起来。
“但这点皮肉伤,和心里的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走吧,带他回家。”
不良帅背着周邦彦,带着他的队伍,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天,快亮了。
但汴京城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本应死去的人,将在最深的黑暗中,涅盘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