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研工坊的棚屋如同经历了一场微型的火山浩劫。刺鼻的硫磺混合着焦糊金属和熔融泥土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即使一夜过去,依旧浓烈得让人皱眉。黎明的微光透过破损的棚顶和狭窄的通风口,勉强照亮了满地的狼藉。
炉体的破洞触目惊心,边缘残留着暗红发黑、凝固扭曲的熔渣,像一条丑陋的伤疤。地面被高温熔流犁过,留下坑洼不平的沟壑和一片片焦黑的硬壳。散落的焦炭、破碎的耐火泥块、烧得变形的铁铲、以及冷却后如同狰狞怪石般的铁渣混合物,无声地诉说着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失败。
赵石靠坐在墙角,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那堆废墟。他粗糙的大手缠着李郎中刚换上的、浸着草药汁的麻布,手臂上几个烫伤的水泡依然红肿。那根几乎被烧废的长铁铲就横在他脚边,像一柄折断的战矛。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河水,几乎将他淹没。作为铁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昨晚距离那传说中的“钢”有多近,那淡蓝色的火焰仿佛还在他眼前跳跃,却又被无情的炉壁崩塌彻底粉碎。
鲁老匠沉默地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炉体破洞边缘剥落下来的大块耐火泥碎片。这些碎片有的呈现出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有的则混杂着熔融的铁渣和普通泥土,质地怪异。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疲惫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失败没有击垮他,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
徐文则不顾空气污浊,蹲在那片熔流冷却形成的焦黑硬壳旁,借着微弱的光线,用炭笔在木板上飞速记录着:“…熔渣色暗红带黑,质地坚硬多孔,敲击声闷…炉壁剥落物分三层:外层焦黑酥脆(原耐火泥受高温及铁渣侵蚀);中层暗红坚硬(应为未完全失效的耐火泥本体);内层…咦?”他的笔尖停住了,目光死死盯住一块他从剥落物堆里翻出来的、约莫拳头大小的灰白色硬块。
这块硬块颜色异常,不像周围的红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类似石灰岩的灰白。它牢牢地嵌在一块暗红色的耐火泥碎块中,仿佛是从里面“长”出来的。更奇特的是,它的表面异常光滑致密,在晨光下甚至泛着一种微弱的、类似陶瓷的釉光。
“先生!鲁老丈!你们看这个!”徐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地将那块灰白色的硬块抠了出来,递到走近的刘辩和鲁老匠面前。
刘辩接过硬块,入手沉重,触感冰凉而坚硬。他仔细端详着这块在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东西。灰白色的主体上,夹杂着一些未能完全熔融的、更细碎的贝壳粉末的痕迹,边缘还粘连着些许暗红色的耐火泥基质。他心中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鲁老匠也凑了过来,浑浊的老眼眯起,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用力在那光滑的表面上刮擦了几下,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这…好硬!比我们之前烧的泥坯硬多了!这颜色…是贝壳粉没烧透?”
“不像是没烧透。”刘辩沉声道,他拿起一块普通的、他们之前烧制失败的耐火泥坯,又拿起这块灰白硬块,用力相互敲击!
铛!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响起!普通的泥坯应声碎裂,而那灰白硬块却完好无损,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极浅的白点!
这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棚屋里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失魂落魄的赵石也猛地抬起了头!
“这…这怎么可能?”鲁老匠惊愕地看着刘辩手中完好无损的灰白硬块,又看看地上碎裂的普通泥坯,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贝壳粉!”刘辩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指着灰白硬块上那些未能完全熔融的贝壳碎屑痕迹,“昨晚炉壁崩塌,高温熔流瞬间冲击!普通粘土和沙石熔化了,但其中混入的大量贝壳粉(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在极端高温和熔融铁渣的包裹下,可能发生了某种变化!它没有熔化,反而…变得更硬、更耐火了?”
这个推测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撼!贝壳粉在高温下会分解成生石灰(氧化钙),而生石灰在高温下与粘土中的氧化硅、氧化铝等成分结合,会生成硅酸钙、铝酸钙等矿物…这不正是现代硅酸盐水泥和某些耐火材料的基础原理之一吗?!虽然条件原始粗糙,过程充满偶然,但昨晚那场灾难性的高温熔流和快速冷却,似乎无意中创造了一个极端环境,让贝壳粉与粘土基质发生了某种“烧结”反应,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异常坚硬的物质!
“快!徐文!记录下这块东西的位置、周围环境、粘连物!”刘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赵石!别愣着了!把炉壁破洞附近所有剥落下来的、带这种灰白色的碎块,都给我仔细挑出来!小心点,别弄碎了!”
赵石如梦初醒,猛地跳起来,也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扑到废墟堆前,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鲁老匠更是直接蹲下,老眼放光,用木片和小锤子,如同考古般精细地剥离着粘连在一起的碎块。
很快,一小堆灰白色的、或大或小的坚硬碎块被清理出来。它们大多嵌在或粘连着暗红色的耐火泥基质,表面光滑致密,敲击声清脆悦耳。
“鲁老丈,您经验最丰富,您看,这东西…耐得住烧吗?”刘辩拿起最大的一块灰白硬块,递给鲁老匠,眼中充满了期待。
鲁老匠接过硬块,掂量着,摩挲着,又拿起一块普通耐火泥坯碎片和它相互刮擦。普通泥坯碎片很快被磨掉一层粉末,而灰白硬块表面几乎毫发无损!老人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硬!比老夫见过的任何窑砖都硬!耐不耐烧…得试过才知道!但就凭这硬度和这光滑劲儿…有门道!绝对有门道!”
“试!现在就试!”刘辩当机立断。高炉重建是必须的,但耐火材料是命门!如果这意外发现的“灰白熔块”真的具有超乎想象的耐火性能…
他立刻指挥人手,在棚屋角落里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用几块结实的青石垒了一个简易的小火塘。火塘中放入焦炭点燃。
“先试试它本身!”刘辩将一块较小的灰白硬块直接投入火塘中央的烈焰中。众人屏息凝神,围拢过来。
火焰舔舐着灰白色的硬块。时间一点点过去。普通泥坯在这样持续的高温下,早已开始发红、变酥甚至开裂。然而,那块灰白硬块,在烈焰中却只是颜色逐渐由灰白转为一种更加温润的淡黄色,如同上好的玉石,却丝毫没有变红、变软、开裂的迹象!它的结构似乎异常稳定!
“再烧!加风!”刘辩命令道。王五立刻拿起一个小皮橐,对着火塘鼓风。
呼!火焰瞬间由红转白,温度急剧升高!热浪逼得众人连连后退。那灰白硬块在炽白的火焰中,依旧岿然不动,淡黄色的表面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甚至…隐隐有抵抗高温的“凉意”?
“天爷…”赵石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昨晚摧毁炉壁的高温,竟然奈何不了这块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东西?
烧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直到焦炭燃尽。刘辩用长铁钳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灰白硬块夹出来,丢进旁边准备好的水桶里淬火降温。
嗤——!
白气升腾。
待温度降下,刘辩将硬块捞出。入手温热,但表面依旧光滑,颜色由淡黄恢复为灰白,只是更加莹润。他用小锤轻轻敲击,声音依旧清脆!再用力砸向旁边一块青石!
铛!
火星四溅!青石被砸出一个白点,而灰白硬块,完好无损!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死寂。
棚屋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神…神了…”一个护卫忍不住低呼出声。
鲁老匠颤抖着手,接过那块经历了烈火与重击双重考验的硬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苍老的脸上,皱纹因为激动而舒展,眼中闪烁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成了!成了啊!这…这简直是天生的耐火神料!比那青石头强百倍!昨晚那炉子要是用这东西砌…说不定…说不定就成了!”他猛地看向刘辩,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先生!这…这东西怎么来的?我们…我们能不能造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辩身上,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无限的期待。失败的阴霾被这意外发现的曙光彻底驱散!
刘辩看着手中这块灰白坚硬、温润如玉的“意外之宝”,又看了看地上那堆从废墟中扒出来的同类碎块,最后目光扫过鲁老匠、赵石、徐文等人激动而求知若渴的脸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充满希望的笑意:“当然能造!而且,必须造出来!这‘灰白熔块’(他暂时命名),就是我们未来炉壁的基石!”
他蹲下身,指着地上那些灰白碎块和粘连的暗红色基质:“徐文,详细记录这些碎块的原始位置、粘连物的成分比例、颜色、质地!鲁老丈,赵石,我们要逆向推演!昨晚那熔流冲击下,贝壳粉、粘土、沙石的比例是多少?高温持续了多久?冷却速度如何?我们要重现昨晚的条件,但这一次,要把它控制在我们手中!”
刘辩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失败是成功之母,而意外,则是探索路上的惊喜馈赠!这‘灰白熔块’的发现,价值远超一次炒钢的成败!它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往真正耐高温、坚不可摧的炉壁之门!”
他拿起一块灰白碎块,高高举起,让晨光透过破损的棚顶,照亮它温润而坚硬的内质:“从今日起,秘研工坊第一要务变更!全力攻关——如何稳定、可控地烧制出这种‘灰白熔块’!我们要用它,重铸一座真正能熔金化铁、坚不可摧的炉膛!下一次,我们要让那铁水,在我们的炉中,奔腾而出!”
废墟之上,希望重新点燃,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坚韧。那场灾难性的爆炸并非终点,而是通往更高峰峦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意外宝藏的起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耐火新材”的意外发现,如同一道刺破黑暗的强光,照亮了秘研工坊充满坎坷却注定不凡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