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崖的风依旧灼热,夹杂着熔岩的硫磺味和金属冷却时的腥气。
但当尚枳的目光落在那柄横置在玄铁砧台上的长刀时,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凝固了。
五十年了。
锈迹尽去,刀身不再是昔日黯淡无光的模样,而呈现一种深沉内敛的玄色,仿佛凝固的暗夜。
靠近刀脊处,清晰可见细密的暗金色云纹流淌,如同黑夜中的星河,蕴含着晦涩而强大的力量。
刀锋隐于暗影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最关键的,是那重新被用心研磨出的凹陷刀柄上,熟悉的“洧”字赫然显现,线条冷冽又透着难言的执着。
掌门季沧行那只猩红的“洞冥”之眼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的他,不像执掌一派生死的巨擘,更像是完成了一件心爱之作的匠人。
他粗糙的手指在刀身侧锋处轻轻一点,发出低沉悦耳的颤鸣。
“成了。”他的声音依旧是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少有的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损毁的根基已彻底重铸,这云纹并非装饰,乃是以葬龙渊深处特有的‘龙影金’为引,融合数种星陨寒铁锻入……如今,它已是上品灵器。”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傲然。
“老夫毕生锤锻无数,此刀,当属第一。”
尚枳没有言语,她缓缓伸出手。
指尖在触及那冰冷却无比熟悉的刀柄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五十年间几乎从不离身的触感,却因这彻底的蜕变而带着陌生的沉重与悸动。
她握住刀柄,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被时光尘封的过往,又仿佛握住了淬火重生的未来。
幽暗的刀身在她手中微转,映照出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下,那双异色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波澜。
那丝波澜如同投入寒潭的一粒微尘,未能激起涟漪便迅速沉没。
“多谢掌门。”尚枳的声音平静依旧,如同刀锋摩擦空气的低吟。
她细致地查看着刀身上的每一道纹路,指尖划过冰冷的刃口,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与坚韧意志。
这力量不再残缺,仿佛沉睡的巨兽已被唤醒,而这意志中,深埋着某个早已逝去之人的执念。
她的手指在那重新刻印的“洧”字上停留了片刻,冰冷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被岁月掩埋的余温。
她收敛了那一闪而逝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微澜。
手腕一转,长刀发出一声低沉长鸣,利落地归入她腰间新的玄墨色刀鞘——那刀鞘显然也是季沧行特意炼制,与焕然一新的长刀完美契合。
“葬龙渊……”尚枳抬眸,目光穿过灼热的空气,落在季沧行那只猩红的瞳孔上,单刀直入。
“什么时候去?”
季沧行眼中的红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像是熔炉里挣扎摇曳的火苗。
“时机不巧……”他沉声道,带着一丝凝重。
“启楚两国边境烽烟再起,近来厮杀惨烈。葬龙渊那方圆千里,早已成为双方精锐胶着的血肉磨盘。两国战意如炽,寻常修士靠近,稍有差池便是被碾碎的命。进去?除非两国停战,或某一方彻底败退,方有一线转圜之机。”
他稍作停顿,那只正常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何况,那里既是凶地,也是无数人眼中的宝地。真等战事稍缓,你二人绝难独占,玄兵阁也独吞不下。闻风而动的各大宗门、虎视眈眈的散修老鬼……怕是要比战场的兵戈更凶险三分。飞蛾扑火,为那一丝机缘,趋之若鹜者从来不少。”
葬龙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最后一线希望被两国倾轧的战争无情阻断!
林柠站在尚枳身侧,紧握墨鳞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五十年寻觅完,终点已见,却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洪流阻挡,她心中的急切与不安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口涌动。
她下意识地望向尚枳,寻求着如同过去无数次面对危机时的决断。
……
两人沉默着返回栖云涧洞府前。
山涧清幽,流水潺潺,却无法洗去林柠眉宇间凝结的焦虑。
“战事胶着,时间不等人。”林柠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师父,葬龙渊若被战火拖住太久,迟则生变……”她担心的是时间流逝带来的变数,更担心两国战事迟迟不结束,她们等待不起。
尚枳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忧虑。
她站在洞府门前,目光穿过藤蔓缠绕的石门,投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方向。
片刻的沉寂后,她忽然开口——
“我需回启王朝一趟。见降凌月。”
林柠心头猛地一紧,如同被冰冷的刀尖抵住!
“不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一步抢到尚枳面前。
“天机盘尚在运转!师父你此时入启境,无异于自投罗网!降凌月恨你入骨,启王朝此刻一定戒备森严……”
危险!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尚枳落入启朝掌控的恐怖画面,每一种都令她浑身发寒。
她不能,绝不能让她独自去承担这泼天的风险!
“让我和你一起去!纵是刀山火海……”
“不用。”尚枳打断她,语气冷硬如铸剑崖的寒铁。
“你留下。稳固境界,精进刀法。”她的目光扫过林柠焦急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与决绝。
“师父!”林柠还想争辩,试图抓住任何一点理由。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至少能……”
尚枳蓦地转头,那双异色眼眸死死锁住林柠,瞳孔深处似乎有幽蓝的火焰在冰封之下燃烧,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如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林柠的心脏——
“不要忘了——我是你的仇人。”
“啊……”
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林柠的识海中炸开。
她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争辩、所有想要追随的冲动,在这一句冰冷刻骨的提醒下,瞬间冻结、碎裂。
仇人……
是啊,尚枳是她的血仇!
林家满门和整个边南城的血海深仇!这是支撑她一路走来的源动力,是她日夜不敢忘却的枷锁!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
是在黑水城矿区的拼死相救?是在矿道里,她为自己拼死吸引追兵的那一刻?是在每一次生死任务中,那无声挡在身前的背影?是次次?还是这七十年间,两人背对背在血雨中厮杀,那份无需言语的绝对信任?
这“仇恨”是什么时候……悄然褪色,被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情感代替了?
她竟……忘了。
巨大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淹没了林柠。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紧握着墨鳞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血仇”二字,此刻听在耳中,讽刺得让她心头发冷。
她站在原地,如同失了魂魄的石像,任凭山涧的风吹动她的衣袂。
尚枳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熔炉跳动的火花映照的错觉。
她不再看林柠,转身面向自己洞府紧闭的石门。
就在她抬手欲要激活玉符的刹那,一个低沉到几乎与空气共振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清晰地落在林柠耳中——
“我不会死。”
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却带着一种钢铁般不可动摇的意志,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
话落,禁制光芒一闪,厚重的石门无声滑开,尚枳的身影消失在其内,彻底隔绝了内外。
洞府前只剩下林柠一人。
风还在吹,水还在流。
那句“我不会死”,在洞府前狭小的空间里低低回荡,带着尚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息。
它不像安慰,更像是命令——对她林柠的命令,也是尚枳对她自身命运立下的誓约。
林柠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尚枳那扇已然紧闭的洞府石门。
冰冷的玄铁岩石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眼中的茫然、苦涩最终沉淀成一片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纵使是血仇……她亦不愿尚枳“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然紧握成拳的手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许久,她慢慢松开拳,掌心留下了几道弯月般的红痕。
深吸一口气,那山涧独有的清冷灵气混合着铁锈般的金属味道灌入胸腔,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冷却。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石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玄铁之门刻进眼底。
然后,她沉默地转身,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一方狭小天地。
脚步在石阶上踏过,发出单调的回响。
她要精进刀法,稳固境界。
这是尚枳的命令。
她要在洞府里,等着。
等着那柄焕然一新的横刀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