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较量,在暗处酝酿。
李恪的心思,早不在护校队身上,
他扎进了恪记工坊深处那间日夜亮灯的校书房。
空气里是新墨和松烟的味道。
匠人们手指翻飞,将一排排黄铜活字排入字盘,
蘸墨、覆纸、刷印……动作干净利落。
带着油墨清香的纸张被取下、晾干、装订。
这就是李恪寄予厚望的利器——《义学蒙训》。
教材分四册,是李恪、杜明月、算学老博士王孝通,
还有几个招募的寒门秀才,日夜推敲的成果。
《恪记千字文》打头,专挑最常用、最贴近生活的字:
米、面、油、盐、柴、火、田、犁、工、钱……
配上简单释义和图样,让流民子弟和工匠的孩子一看就懂,
学了就能用。
《实用算学》王孝通主笔。
这老博士一身算学本事,苦于无处施展。
李恪要求直白:不要高深术数,只教加减乘除,
丈量田亩、计算工钱、买卖货物、分配口粮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王孝通浑浊的眼睛亮了,仿佛找到了毕生所求,
日夜伏案,把复杂的算理掰开揉碎,写成浅显口诀和例题。
《格物识图》汇集了工坊顶尖老师傅的经验。
画着常见农具、工具,甚至简单建筑构件的图样,
标注名称、用途,教孩子们看图识物,
培养最基础的“空间感”和“工具感”。
最核心,也注定引发风波的,是李恪亲自抓的《论语新读》。
只选了《论语》中十几条最广为人知、也最可能被“平民化”解读的句子。
校书房里,气氛有些微妙。
李恪、杜明月、王孝通,还有姓陈的寒门秀才围坐一桌。
桌上摊着《论语新读》初稿。
李恪指着其中一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咱们解读是:‘学门手艺(识字算账也算本事),经常练习,熟能生巧,
饭碗端得牢,心里踏实,这不高兴吗?’”
他看向杜明月,“明月姑娘,你看这样行么?够明白不?”
杜明月秀眉微蹙,指尖轻轻点着“饭碗”二字。
她出身名门,饱读诗书,李恪这种将圣贤之言直接挂钩“饭碗”、“踏实”的解读,
冲击不小。她沉吟片刻:“殿下立意是好的,让圣人之言‘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是这‘饭碗’二字…是否过于直白市井?
可否换成‘生计’或‘营生’?‘高兴’也稍显随意,
不如‘喜悦’或‘乐在其中’雅驯。”
李恪还没说话,旁边的陈秀才小声插了一句:“杜小姐,恕学生直言,
‘生计’、‘营生’这些词,对那些刚放下锄头的娃娃和他们爹娘,
恐怕没‘饭碗’来得实在、好懂。‘高兴’也比‘喜悦’听着顺耳。”
他在底层挣扎过,更懂普通人的话。
李恪点头,对杜明月笑道:“明月姑娘,陈先生说得在理。
咱们这书,不是给国子监鸿儒看的,是给田埂边、工棚里的人看的。
话糙理不糙,让他们一听就懂,觉得圣人的话,说的就是他们自己碗里的饭、
手里的活计,这才是关键。”
他心里想:学以致用,安身立命,就是最大的快乐。
杜明月看着李恪坦荡的眼睛,又看看陈秀才的表情,
想想义学里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心头那点矜持松动了。
她展颜一笑,提笔在稿纸上将“饭碗”改为“生计之本”,
“高兴”改为“乐事”,既保核心意思,又添几分文气。
“殿下高见,是明月迂阔了。如此改动,可好?”
“好!改得好!”李恪抚掌。
接着是“君子不器”。
李恪的解读更“离经叛道”:“厉害的人不能像件死板的工具,得多学几样本事!农闲学点木工,灾年能进城找活路;
认字算账,买卖不吃亏。艺多不压身,多条路走,心里才不慌!”
这次,连王孝通都捋着胡子点头:“妙!妙啊!格物致用,正该如此!
圣人此言深意,被殿下一解,竟如此通透!”
他想到自己差点被埋没的经历。
杜明月没纠结字眼,提笔润色,将“进城找活路”改为“可另谋生计”,
“买卖不吃亏”改为“明算账、晓利害”,意思未变,文雅不少。
轮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李恪的解读充满生活气息:“爹娘在堂,别瞎跑远门让爹娘悬着心睡不着觉。
真要出门(比如去恪记工坊做工,或去城里卖山货),
一定得跟爹娘说清楚去哪儿、干啥、啥时候能回来!
到了地方,托人捎个口信,报声平安,让爹娘安心!这才是孝道!”
“好!此解甚好!”陈秀才击节赞叹,
“这才是真正的孝!心中有父母,行止有交代!于流民子弟,尤其切中要害!”
杜明月眼中泛起温情,提笔将“托人捎个口信”改为“设法通传音讯”,
其余保留李恪朴实的原意。
《义学蒙训》加紧印制时,风暴还是来了。
不知哪个环节走漏风声,或有人心思浮动,
《论语新读》的内容,飞进了长安城的深宅大院和清贵文人的书斋。
国子监,这座大唐最高学府,炸开了锅。
祭酒孔颖达,这位主持编撰《五经正义》的老儒,
看着博士抄录呈上的《论语新读》片段,尤其那“饭碗”、“多学本事”、
“别瞎跑”、“报平安”,气得雪白胡子直翘,手指哆嗦着指向南方。
“荒谬!荒谬绝伦!”孔颖达声音压抑不住愤怒,
“曲解圣意!亵渎经典!竟将圣贤微言大义,庸俗化为市井俚语、匠作之谈!
‘君子不器’何等深奥,竟解作要多学手艺?
‘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大义,成了出门要报备?
滑大义之大稽!离经叛道!其心可诛!”
他越说越激动,猛拍案几:“此风断不可长!
若让这等歪理流入市井,教化蒙童,我儒家正道何在?
朝廷法度何存?必须上奏陛下,查封妖书,关闭那蛊惑人心的义学!”
孔颖达的愤怒点燃了干柴。
国子监内大批守旧博士、助教纷纷响应。
一份份措辞激烈、引经据典痛斥李恪“篡改圣训”、“惑乱人心”、
“动摇国本”的奏折,雪片般飞向太极宫。
更有甚者,串联长安名宿大儒,联名上书,声势浩大。
这股汹涌的“卫道”浪潮,拍进了太极宫。
两仪殿侧殿。李世民批阅奏章疲乏,内侍监王德小心呈上一本薄册,
封面是朴拙的《论语新读》。
“陛下,这是从城南恪记流出的…蜀王殿下给义学编的读物。
国子监孔祭酒等人,正为此事上奏…言辞激烈。”王德声音很低。
李世民挑眉,放下朱笔,接过册子随手翻开。
目光掠过“学而时习之”的解读,看到“生计之本”、“乐事”,
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动。又看到“君子不器”被解为多学本事多条路,
“父母在…”那段关于报平安的话,他沉默片刻。
当晚,立政殿。李世民将那本小册子递给长孙皇后,语气复杂:
“观音婢,看看恪儿弄出来的东西。”
长孙皇后快速翻阅,秀美脸上露出惊讶,随即莞尔:
“这话说得,倒是…别开生面。”
“哼,”李世民轻哼,眼中并无多少怒意,
“话是粗鄙不堪,毫无圣贤气象…但细想想,让那些刚识字的匠户子弟、
流民孤儿去读,倒也有几分…歪理。”
他顿了顿,手指点着“父母在…”那段,
“尤其是这句,出门做工,告知父母去向归期,设法报平安…
于黎庶而言,此乃实实在在的孝道,比空谈不离膝下要强。”
长孙皇后微微颔首:“恪儿行事虽每每出人意表,但其心…总在‘务实’二字。
只是,如此解经,恐难堵天下众口。”
第二天,一道措辞温和却态度明确的申饬旨意送到李恪手中。
旨意批评蜀王李恪“解经释义,当以严谨为本,不可过于轻佻,流于俚俗,
致失圣贤本意”,责令“斟酌损益,以正视听”。
旨意传到恪记校书房,杜明月、王孝通等人脸色凝重。
王孝通担忧道:“殿下,陛下已有旨意,这《论语新读》…是否暂缓?”
陈秀才也面露忧色:“孔祭酒乃天下文宗,其势汹汹,
恐非一纸申饬能止。”
李恪接过明黄绢帛,仔细看了一遍,脸上不见沮丧,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笑容。
他将旨意随手放一旁,看向案头那几摞散发油墨清香的《义学蒙训》,眼神锐利。
“严谨?本意?”李恪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
“圣贤的话写在竹简帛书上,千年不变,是死的。可天下苍生是活的!
他们今天能不能吃饱饭,明天有没有活路,心里是亮堂还是糊涂,
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拿起一本装订好的《义学蒙训》,手指用力摩挲粗糙封面,
目光扫过杜明月、王孝通和陈秀才。
“明月姑娘,王老,陈先生,我们写的这些,能让一个工匠看懂图纸多挣几文工钱,
能让一个农妇算清账目不被奸商坑骗,能让一个离家的儿子记得给爹娘报声平安…
这就是最大的‘严谨’!这就是最好的‘本意’!”
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工坊外热火朝天的义学工地,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书坊,《义学蒙训》四册,加印!加印五千套!
不仅义学要用,长安、洛阳、各州恪记商铺,都给我摆上!价钱按成本算!”
“另外,”李恪转身,眼中闪着光,
“让《恪记小报》下一期,开个专栏,名字叫‘大家谈’!
邀请市井百姓、工匠、小商贩、识字的农人投稿!
让他们用自己的嘴,说说识字后看懂契约没被骗,算账后工钱没少拿,
学了手艺多一条活路!用他们实实在在的经历,告诉那些书斋里高谈阔论的老夫子们,
什么才是真正的‘有用’!什么才是照亮他们日子的‘圣贤之言’!”
杜明月看着李恪逆光中挺拔坚定的背影,听着那番话,
心头的担忧被激荡取代。她彻底明白了李恪的“道”。
“殿下所言极是。”杜明月声音清亮坚定,
“圣贤之言,若不能照亮黎民脚下的路,束之高阁又有何益?
明月愿为殿下这‘大家谈’专栏润笔!”
李恪回头,与杜明月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
更是对脚下这条路的自信。
圣贤的话是死的,人是活的。
能让百姓活得更好、心里更亮的解读,就是最好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