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张耀袖子高挽。
他手里那半只野鸡,上下翻飞。
刀光一闪,野鸡已成匀称肉块。
暗红鸡血沿着案板,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桃花身子弱,是该炖锅鸡汤补补。”
他嘴里念叨,手上活计更细致了。
案板另一头,那块猪肉肥瘦分明。
油灯幽暗,映着肉泛出油光。
张耀下刀极稳,肉片厚薄如一,神情专注,与往日判若两人。
新铁锅架得稳当。
灶膛内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火舌直窜锅底。
锅里热油滋滋轻爆,肉香渐渐弥漫了整个灶房,勾得人馋虫大动。
“爹,忙啥呢?”
声音细弱,张耀握刀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大芸正怯生生立在门口。
小丫头瘦得脱了相,两颊深陷。
她就那么站着,直勾勾地瞅着他。
“大芸啊,爹给你们弄好吃的。”
张耀赶紧放下厨刀,弯腰伸手,想去拉女儿。
大芸却猛地一缩,后背重重磕在粗糙门框上,“咚”地一声闷响。
“你……你又去耍钱了?”
大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尾音带着哭腔。
“你又输光了,对不对?”
张耀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芸,爹真没……”
“你撒谎!”
大芸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刺耳,撕破了灶房的平静。
“哪回你不这么说!哪回你都说没去!”
她瘦小枯干的手哆嗦着,指向案板上的鸡和肉,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
“这……这老些肉……你哪儿弄的?”
“你是不是……是不是又要拿我和二芸去卖掉?”
这话,一柄无形重锤,狠狠砸在张耀的心口。
他只觉得喉咙眼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憋闷得让他发慌,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芸,你这孩子胡说什么,爹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半分底气。
“你就是会!”
大芸的哭声尖锐,混着抽噎,话都说不囫囵了。
“村东头的大牛叔都听见了!他都听见了!”
她小小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他说你上回喝多了,自己嚷嚷着要把我和二芸卖了换酒喝!”
张耀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尽,惨白一片。
那混账话,确确实实是他醉酒后胡咧咧出来的。
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说了多少荒唐言语。
可偏偏,就是这几句酒后疯话,成了女儿心头日夜煎熬的噩梦,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大芸,爹……”
他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不要!”
大芸突然发力,整个人扑了上来,死死抱住张耀的大腿,箍得铁桶一般,唯恐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爹!我以后一定听话!我什么好吃的都不吃了!我求求你,别卖我!千万别卖二芸啊!”
那哭喊声,字字泣血,声声锥心。
热意直冲张耀的眼眶,酸涩难当,他再也绷不住。
一把将瘦弱的女儿搂进怀里,紧紧地。
小小的身子,干瘦得让人心疼,在他粗壮的臂弯里抖得厉害,怎么也停不下来。
“爹发誓!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卖掉你们姐妹俩!绝对不会!”
他双臂骤然收紧,力道之大,勒得自己都生疼。
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粗嘎难听。
“爹以前混账,爹不是人,可现在,爹改了!爹真的改了!”
“爹要好好挣钱,要让你们都能吃饱饭,都能穿上暖和的衣裳,再也不让你们跟着爹受一丁点儿苦!”
大芸伏在他怀里,哭声凄厉,仿佛要撕裂她幼嫩的喉咙。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节都发白了。
“真的?爹……爹真的不会再卖我们了?”
那带着颤音的疑问,充满了不确定和深深的恐惧。
“千真万确!爹拿这条命给你们担保!”
张耀死死抱着女儿,热泪滚滚而下,淌过他粗糙黝黑的脸颊,灼烫一片。
那些醉酒后的混账话,女儿日夜悬着的心,桩桩件件,都成了刮骨钢刀,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爹发誓,以后再也不碰那害人的酒,再也不去碰那些赌局!爹要凭自己的力气,堂堂正正地养活你们!”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小手紧紧拽住了张耀的衣角。
“爹,好香,好香啊!”
二芸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好奇,努力踮着脚尖,使劲往热气腾腾的锅里瞅。
“爹,你做啥好吃的呀?”
稚嫩的童音,带着对食物最纯粹的渴望。
张耀胡乱揩了把脸上的泪水,强行把喉头的哽咽压下去,这才缓缓松开大芸。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张耀咧嘴,手落在二芸枯黄的小脑袋上揉了揉:“鸡汤,红烧肉,都炖上了。”
二芸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小鼻子用力嗅着那股子香气,哈喇子差点淌下来。
“真有肉肉吃呀?”
“有!管够!爹今儿非让你们俩吃撑了不可!”张耀又说了一遍,“再等等,锅里还咕嘟着呢,马上就好。”
大芸抽噎声小了,怯生生的,还是忍不住往锅那边瞅。
那股子肉香实在霸道,钻得满屋子都是。
灶房里,野鸡汤“咕嘟咕嘟”滚得热闹,红烧肉也炖出了油亮的红光。
二芸一拍小脑门,转身就朝内屋奔,嗓门儿尖得能穿透屋顶:“娘!娘!快来啊!爹做肉了!好多肉!还有鸡!”
陈桃花靠在床边,女儿那清亮嗓音,透着一股子没由来的大欢喜,一字不落地飘进她耳朵。
她木然地扭过头,望向灶房那边。
那股子香气,多久没闻着了,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吃食。
可她心里头,却搅成了一锅粥,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死心的男人,他……真的转性了?
还是说……这又是什么新花招,哄骗她们娘仨,做戏给外人瞧?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瞅着张耀在灶台前忙活的背影。
那个除了喝酒、耍钱,回家就只会打老婆骂孩子的混账东西,眼下,居然在给她们娘几个弄吃的,还一板一眼的。
饭菜的香气,一波接一波,勾魂似的往内屋钻。
二芸馋得不行,一个劲儿吞口水,小手不停地揉着瘪瘪的肚子。
“娘……肚肚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