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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瀚翻身下马,笑着对无为子拱手道:“道长,这就到啦。蜀中山水凄苦,比不得三清山钟灵毓秀,还望道长多担待。”

无为子陶醉地抚须一叹:“山嵯水啸,荡气回肠,何来不如一说,我看这山水便好得很。”说完,又笑眯眯地看向站在人堆中的朱英,细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意味深长地说:“有这样奇崛的山水,难怪能养出这般灵秀的人啊。”

朱家避世已久,就没几个认真修行的,朱英长到这么大,见识到的最高道行就是谷湛子那开光的疯老头,此时面对无为子,隐约感觉这个白胡子虽看着不打眼,修为却恐怕比谷湛子还要高出不少。这些修道入了境界的道长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而朱英心中也清楚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晦气东西,便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察觉到朱英的紧张,无为子冲她和蔼地笑笑,将拂尘往手臂上一搭,乐呵呵地回头招呼仍在马上的宋渡雪:“大公子,在马背上也坐了半天了,下来走两步吧。”

宋渡雪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往他那匹赤色宝马旁边一戳,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头,脖子活像落枕了似的,扭不过来,宁愿跟他宝贝坐骑那张拉长的马脸面面相觑,也不愿意看一眼恭恭敬敬地前来接引的朱家人。

无为子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向一众看新鲜的朱家人拱手赔不是:“大公子自小没离家这么远过,这一路来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把他惹的脾气坏了,烦请诸位道友多多包涵。”

朱英面不改色地在心中作了评价,哦,原来是个意气风发,同时自私自利、目无尊长的蠢货。

不管这些小辈心中都在想些什么,朱渊先看着他们身后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目瞪口呆道:“兄长,这是?”

“此番前来叨扰,时日甚久,有劳诸位道友关照,三清山备了一点薄礼,”无为子抚着拂尘须笑道,“权作芹献啦。”

这叫一点薄礼?朱菀看一眼那遥遥望不到头的车队,看一眼无为子,再看一眼车队,一时说不出话来。就算车上装的全是黍米稻麦,这礼也够她们吃五年的了!

朱渊也没想到三清山一出手就如此阔绰,他还当朱瀚信中所说的礼是四个人就能抬走的那种,没想到是四头牛都拉不走的那种,犯了难:“这……这些全都运到岛上去需要几时啊。”

无为子哈哈一笑:“道友不必担心,老道有法子。”说罢,他衣袖中“呼”一声飞出一个铜质的圆盘,盘上用极小的篆字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只见他手指翻动,几个手诀后,那巴掌大的铜盘竟自行飞到了湖面上,并且飞速展开扩大,最后竟足有一个大院那么大了。

“此法宝唤做芥子天地,待会只需把车都停到上面,再缩小放入袖中带走即可,十分方便。”

三清山作为南梁的国教,富得流油,宋家藏有的各类法宝可谓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宋渡雪早都看腻了,连眼皮也不稀得抬一下,只有朱家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很新鲜,个个稀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悬浮在湖面上的铜盘。

“只是有一忌,活物万万不可随其一同放大缩小,会爆体而亡的。”直到有人耐不住好奇,伸长了腿似乎想踩上去试试,无为子才笑眯眯地补充了这么一句。那位正准备“捷足先登”的人听闻此言,忙不迭地收回脚,周遭其他人也立刻缩回了伸得老长的脖子,决定对这个危险的大家伙敬而远之。

队伍最后的几辆马车还在赶来的路上,朱瀚朱渊与无为子便走开两步,随意闲谈了起来,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也因此放松许多,此行似乎只有无为子一位修士随行,剩余都是宋家的家仆,干起活来十分麻利,很快便收拾停当。

待到最后一辆货车也在芥子上落稳,一直站得离朱英她们远远的,绷着脸不说话的宋渡雪终于挪了一步——他转过身,敲了敲铜马车的车壁,温和地低声问:“潇湘,睡醒了吗,到了。”

车厢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后一侧的缨帘被撩起,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女。

她梳着垂鬟分髾髻,发尾垂到一侧肩上,一身靛青罗裙虽不比宋渡雪的华丽,却也比一干随行仆从要精致得多,天生一对蛾眉又细又柔,微微蹙着,眉下一双丹凤眼水光粼粼,又增添了几分娇弱。

少女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轻言细语道:“这么快?道长不是说还有小半天么。”

宋渡雪好笑地说:“大半天都过去了,是你睡得太香。”又顺手帮她理了理不小心压皱的领子,“清心丹效果如何,头还疼吗?”

俩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那叫一个亲密无间,视线片刻不曾离开宋渡雪的朱菀顿时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警铃大作:不是,这人谁啊?

怎么坐宋渡雪的轿子,吃宋渡雪的丹药,还陪他跋山涉水地跑到了鸣玉岛上来?

一瞬间,无数博览过的话本从朱菀脑海中涌现,什么《霸道公子与他的贴身丫鬟》《我与少爷的三百六十五天》《第一公子的秘密情人》,短短几个呼吸间,她已经把宋渡雪与潇湘从相识相恋到永结连理、喜得贵子的一生都想好了,但这样哪行啊,这样一来,她心爱的英姐姐不就成了话本子里男主角那个由父母指婚的绊脚石了吗?

朱菀慌忙踮起脚在人堆里寻觅起朱英来,却见到朱英正闭着眼睛不知在做什么,对不远处发生的事毫无察觉,登时心中又急又气。

急是急对面的家贼已经光明正大地招摇过市了,她姐竟然还不自知,气是气她的英姐姐这么好,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竟然还敢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真是气煞她也。

于是这个豆大的小姑娘才刚见宋渡雪一刻钟,就已经在心中给他下好了“水性杨花”“有眼无珠”“狗男人”等等定论,独自纠结起是赶紧让朱英以正室的身份棒打鸳鸯斩草除根比较好,还是等他们继续相亲相爱,等到事情闹大了她再来一网打尽,好让朱英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个未婚夫比较好,真是难为她全靠脑内构想,便将所有事情都想得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还货真价实地愁上了。

等到铜马车也在铜盘上停好,无为子拂尘一招,那铜盘便一边缩小一边朝他飞来,最后果真缩成了最初的巴掌大小,被他收入了袖中。

出于礼节,朱瀚向他询问:“道长要与我们一同乘船么?”

两边渡口间沉在水下的浮板桥已被拉起,只需会些简单的轻功便可以在其上自如行走,而玉真子早已换了艘更大的船等在岸边,用来渡那些无法自行过湖的人。

无为子随性地摆摆手:“我这老头子自己过湖就得啦,不给道友们平白增添负担。”

只见他将手中拂尘横置于身前,信手一点,那拂尘便飘在了空中,无为子盘腿坐上,正待横渡湖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悠悠地飞回来,拍了拍拂尘剩下的一点空位,笑着问宋渡雪:“大公子,你是要跟老夫一起走,还是与几位小道友一起走呀?”

那半个巴掌大的地方,留给兔子坐也许还合适。宋渡雪看了一眼无为子这心机老道,抽了抽嘴角:“不用了,我和他们一起坐船。”

等祭酒们各显神通地走完了,岸边便只剩下了凡人,大多都是两家的家仆,第一船自然要先拉走身份更尊贵的朱家人与宋家人。

朱瀚已经坐到船上,回头却见朱英还闭着眼睛,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皱了皱眉头喊她:“朱英,还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上船。”

朱英仿佛被从睡梦中唤醒了一般,神情有些发懵,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迟钝地眨了眨眼,这才迈步向木船走去。

木船被麻绳绑在铆桩上,却不是完全靠在岸边的,需要迈一个大步才能踩到,朱英却跟看不见一样,木着脸抬脚就往船与岸之间的间隙踩去。

“小心!”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脚上船的宋渡雪转身要扶她,却被更加眼疾手快的朱菀抢了先,她不仅从背后抱住了人,还把朱英往后一带,让宋渡雪伸过来的手抓了个空。

略施小计得逞,朱菀从朱英肩头探出半个脑袋,很是得意地对宋渡雪挑了挑眉:就凭你也想和我抢英姐姐,没门!

宋渡雪怔了一怔,没说什么,默默坐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感觉到了敌意。

这对父女也是活冤家,两人都不是什么活泼性子,稍一闹起矛盾更是冷得要结霜,朱瀚远行数月,见到爱女也没什么亲热话,看见朱英恍恍惚惚的模样,似乎还想说她两句,但看还有外人在场,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这艘船宽敞,船篷内坐下十来人不成问题,待到朱家这一老二小坐定,宋渡雪看到还安静地站在渡口不动的潇湘,皱了皱眉:“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也上船来。”

潇湘往船篷里看了一眼,略含忧伤地垂下眼帘,行了个礼细声细气道:“不可,奴婢毕竟是下人,老爷公子和小姐们先走吧。”

这出戏朱菀知道,叫做欲拒还迎,这副半推半就的模样,不就是要宋渡雪和朱瀚当着她们俩的面承认她可以与她们姐妹俩平起平坐吗?想到这一层,这丫头当场气成了个葫芦,连忙扭头去看她的英姐姐,可朱英还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模样,两眼空空地看向远处。

“……”

宋渡雪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转头向朱瀚解释:“伯父,这是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伴读侍女,我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能否请您通融一下。”

朱瀚和他们一路走来,早看出潇湘的身份不低,心中暗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面上还是点点头:“大公子客气了,我们蜀地民风开放,没那么多规矩,潇湘姑娘也请上船来吧。”

潇湘这才肯进船,上船后坐在宋渡雪身边,肩颈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膝上,并膝侧向一边,好像她不是坐在一艘老旧木船的船篷里,而是坐在金玉步辇上似的,衬得对面没骨头似的靠在船壁上的朱菀像只野生的猴子。

至于朱英,正所谓站如松,坐如钟,她像只野生的猴王。

这可把朱菀气得几乎双目喷火,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学着潇湘的模样把自己凹出了端庄小姐的样子,一边忍受着浑身筋骨被迫拧成麻花的痛苦,一边暗自记下了一笔,心说好一个妹妹,竟敢挑衅她,也不看看鸣玉岛是谁的地盘,等到了岛上,一定要让这位“妹妹”好看。

不过一刻,船便泊到鸣玉岛岸边,朱瀚下船对等在渡口边的一众朱家人招呼道:“大家都辛苦了,之后的事不必劳烦诸位,道长,我先带您和公子去住处?”

无为子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拢了拢拂尘的须抱入怀中,道:“甚好,只是,道友不等等令爱吗,我见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呢。”

此时的朱英终于冲破了九大要穴的最后一道禁制,尝到喉中涌起一阵腥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抬手解了点在哑穴上的封印,顿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个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姑娘撩裙跪下,拱手用还略有些嘶哑的声音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碌碌子孙朱英德薄才鲜,不配习得秘术真传,只能眼见先人之法日暮途穷,后继无人。”

“愚但愿能登顶云楼,摘得龙珠,学成天绝剑,以告慰诸位祖先英烈在天之灵。”

“纵使力有未逮,中道崩殂,也算死得其所,不负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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