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
这三个字,像被火烧得通红的烙铁,不轻不重地,烫在了苏枕雪的心口上,留下了狰狞的疤。
疼。
却又让那颗几乎要被冻死的血,重新滚烫了起来。
她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卧房。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她看着,却觉得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屋子。
阿黛为她点燃了熏香。
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冷梅香,清冽,沉静,据说能安抚人心。
可如今再闻,只觉得那股子冷意,像是顺着鼻息,一路钻进了五脏六腑,让人从里到外都泛着寒。
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树。
前几日下大雪,压断了它一根粗壮的枝干。
那断口处参差不齐,像一道被人硬生生撕开的伤疤,狰狞地对着这片灰白色的天。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裴知寒离开前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谋划,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算计。
反而是一些,细碎得近乎琐碎的叮嘱。
他告诉她,中秋那日整个长安大庆三日,第三日的时候,也是最鼎盛的时候,满城烟花,帝王将在百日街,也就是宫廷之外举行大宴。
满城百姓皆为宾客。
皇帝,要宴请天下。
他告诉她,宴上所用的酒,叫秋露白,是今年新贡的,入口绵软,后劲却极大。
他还告诉她,狄人在这场中秋宴上刺杀了皇帝。
当时拦下杀手的人,就是她。
如果她不去拦的话……
每一句话,都像是信手拈来,却又偏偏,都像是一枚早就落好的棋子,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被人拿起。
苏枕雪不懂这些。
她从小在北疆长大,只懂得马背上的厮杀,懂得刀枪里的规矩。那些藏在衣香鬓影,藏在杯盘碗盏里的弯弯绕绕,她一窍不通。
可她信他。
毫无道理,毫无保留地信他。
就像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了太久的人,突然看见了远处有一束光。
哪怕那束光,最终会引着她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小姐。”
阿黛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将粥碗轻轻放在桌上,看着自家小姐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心里那点疼,又密密麻麻地泛了上来,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
“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阿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身子骨……会熬不住的。”
苏枕雪缓缓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落在阿黛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上,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
“阿黛。”
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稳。
“去把那件陛下去年中秋赏下的‘流霞云绮’宫装找出来。”
阿黛的身子,猛地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姐,您……”
“去吧。”
苏枕雪没有解释,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她从未有过的威严。
阿黛不敢再问。
她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打开了那只尘封已久的,装着各色华美宫装的巨大樟木箱。
那件“流霞云绮”很好找。
是用最上等的云锦织就,上面用金线绣着流云百福的图样,裙摆处,还坠着上百颗米粒大小的南海珍珠。
灯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这曾是小姐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可自打入冬以来,小姐就再也没碰过这些颜色鲜亮的物件。
她只穿素,一身缟素,像是要为整个北疆,为她那位死不瞑目的父亲,守一场无声的孝。
可现在……
阿黛捧着那件华丽得刺眼的宫装,心里那股子不安,越来越浓。
小姐她……究竟想做什么?
苏枕雪换上了那件宫装。
她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人影。
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身形清减,可那一身流光溢彩的宫装,却像是硬生生给她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近乎妖异的艳色。
那是一种,濒死的花朵,在凋零前,燃尽所有生命,绽放出的最后一抹,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美。
她抬起手,从妆匣里,取出了那支七宝琉璃珠花步摇。
那支裴知寒在梦里,亲手为她簪上的步摇。
她将步摇端端正正地,插入自己如云的青丝间。
步摇上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一阵细碎的,清脆的声响。
像是在为她,奏一曲无声的挽歌。
“阿黛。”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开口。
“帮我梳妆。”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要画得……浓一些。”
阿黛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自己看不懂的决绝。
她忽然就明白了。
小姐不是想通了,不是放下了。
她是……要去赴死。
用一种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去为苏家,为老将军,讨回一个公道。
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阿黛的视线。
她想劝,想跪下来求她。
可她看着苏枕雪那张已经没了半分转圜余地的脸,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默默地拿起眉笔,拿起胭脂,用一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为她的小姐,画上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美的一个妆容。
有些事,从开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当落下妆时,那象征着大景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山河万里太平的烟花,在整个长安城半空中炸响,宛若流星,一晃而过。
中秋的第三日。
盛会的开始。
换佩叮当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苏枕雪缓缓回过头时,看到了屋外闯进来的昭宁。
她像一只燕子飞进了房间,然后整个人就呆在了原地,一只手捂着眼睛,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从指缝里透了出来:“姐姐……你……你好美啊。”
苏枕雪不知怎的,被这一声姐姐,从万里之外的寒冬拉回了这个人间。
她茫然地仰起头,望着昭宁。
止不住地笑了。
泪,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