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吞掉了最后一抹残阳。
北疆的风,也终于舍得停下它那鬼哭狼嚎了一整天的嘶吼。
天地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雪。
大片大片的雪,无声地,固执地,从那片灰蒙蒙的天幕上往下落,像是要将这人世间所有的恩仇、忠奸、善恶,都一并埋了,图个干净。
中军大帐里,火盆里的木炭,早已烧成了灰。
只剩最底下,还有一点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烬里不甘心地闪烁着。
像一颗不肯瞑目的心。
韩征就坐在那片忽明忽暗的光影里。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碗酒,酒是温的,可他始终没碰。
他只是在擦刀。
用一块半旧的鹿皮,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柄跟了他十几年的佩刀。
刀身映着火光,很亮,亮得能照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张脸上没了白日里的疯魔和决绝。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疲惫。
苏御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像一尊没有影子的石像。
他那头扎眼的白发,在这昏暗的帐篷里,竟成了唯一的光源。
帐帘被一只手,轻轻挑开。
李东樾走了进来,身上带着雪气和寒气,怎么也驱不散。
他看见了案几上那碗酒,也看见了那两个沉默得像要坐化了的男人。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火盆边,伸出那双被冻得有些发紫的手,烤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余温。
许久,许久。
韩征擦刀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将那柄擦得比帐外的雪还要亮的刀,缓缓插回鞘中。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这死寂的帐内,却清晰得像是惊雷。
这声音,像是一个约好的信号,打破了帐内那凝固如铁的寂静。
“坐。”
韩征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李东樾依言坐下。
韩征将案几上那碗一直温着的酒,推到了他的面前。
“喝了它。”
李东樾看着那碗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浑浊的酒,没有动。他抬起头,迎上韩征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说道:“有话,直说。”
韩征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又被风霜刻满了沧桑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有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羡慕。
李东樾端起了那碗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却怎么也烧不散心头那股子越积越浓的寒意。
“明日,大军北上。”
韩征看着他,那双总是像有火在烧的眸子里,此刻竟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这一去,十死无生。”
“我们,都回不来了。”
“可你,”
他的目光,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李东樾的身上:“不能死。”
李东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
韩征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用玄铁打制的虎符。
那虎符的样式很奇特,不是龙虎,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那是苏家亲卫的信物。也是能调动苏家所有埋在暗处的桩子和死士的最高令牌。
他将那枚虎符,重重地拍在了李东樾的面前。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苏家军的左翼先锋将军。”
“你的战场,也不再是这片北疆的冰天雪地。”
韩征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他俯下身,一字一顿,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
“你的战场,在长安。”
李东樾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要你,立刻,马上,带着这枚虎符,潜回长安。”
“我要你不惜任何代价,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韩征的眼睛里,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了那种近乎哀求的神色。
“找到她。”
“找到郡主。”
“然后,带她走。”
“我了解苏枕雪,那丫头的性子,随了义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苏家落到这步田地,她一定会做傻事。”
“她会去求死,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去为苏家,讨一个她以为的公道。”
“我不能让她死。”
“苏家,可以没有爷们儿,但香火不能断。”
韩征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此刻竟是蓄满了水光。
这个在沙场上杀人如麻的男人,这个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为父报仇的悍将,此刻,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他是在求他。
用一个兄长的身份,去求另一个人,救救他那远在天边,唯一的妹妹。
“带她回北疆。”
“无论用什么法子,就算是带兵杀穿长安城,也要给她杀出一条血路,带她,回北疆!”
“这里,才是她的家。”
“告诉她,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姓苏的人活着,苏家的大旗,就永远不会倒。”
李东樾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与祈求的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想拒绝。
他想说,我姓李,但也是苏家军的兵。
他想说,他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北上,一起赴死。
可他看着韩征那双通红的眼睛,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
韩征松开了手,从那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威压中退了出来。他重新坐回案前,声音恢复了那种属于主帅的,冰冷坚硬。
“是军令。”
他看着李东樾,一字一顿。
“也是你我之间,一个男人的……生死之约。”
“你若办不到,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帐内,重归死寂。
许久。
李东樾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伸出手,将案上那枚冰冷的,却又重若千钧的玄鸟虎符,死死地攥进了自己的手心。
然后,他朝着韩征,朝着那始终一言不发的苏御,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右手握拳,重重锤在左胸心口。
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座,他或许,再也回不来的中军大帐。
他知道。
从他接下这枚虎符的那一刻起。
他的人生,就此拐上了另一条岔路。
一条比北上赴死,更加孤单,也更加瞧不见头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