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与长安的风,不是一家人。
长安的风,是软的,哪怕带着冬日的寒,也懂得绕着朱红的宫墙走,吹在人脸上,像情人带着凉意的手,是试探,是安抚。
北疆的风,是硬的,是直来直去的,像一柄柄生了锈的,看不见的刀子,不问你是王侯还是走卒,迎面就朝着你骨头缝里捅。
每一刀下去,都带着响。
是沙场的金铁交鸣,是冤魂不肯散去的哭嚎。
苏枕雪勒住了缰绳。
她身下的浪淘沙,这匹曾在皇家马场里引得无数王孙贵胄侧目的宝马,此刻也像是被这片天地的肃杀之气所慑,不安地刨着蹄,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瞬间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头。
望向远处那条横亘在地平线上的,巨大而沉默的黑色轮廓。
那不是山。
那是她苏家军的大营。
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闭着眼都能摸清每一条路,认出每一面旗的地方。
可现在,它陌生得像一座巨大的坟。
一座埋葬了她父亲,埋葬了韩征,埋葬了苏家军数万袍泽的孤坟。
没有炊烟。
没有巡逻的哨兵。
甚至连那面本该高高飘扬在营盘正中,被风雪喂养成黑龙的苏字大旗,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像一根刺破了青天的白骨,孤零零地,又无比倔强地,戳在那儿。
“郡主。”
李东樾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怕。
他怕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他奉了将军之命,拼死从长安城里带出来的苏家最后一点血脉,会被眼前这片死寂,给彻底压垮。
苏枕雪没有回答。
她只是用脚后跟轻轻磕了一下马腹。
浪淘沙像是明白了主人的心意,迈开步子,朝着那座死城,走了过去。
越近,那股被风雪反复冲刷,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的味道就越是浓烈。
是血。
是人血与马血混杂在一起,渗进冻土里,再也挖不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腥。
是草药。
是最低等,最粗劣的草药,被架在火上胡乱熬煮后,散发出的那种苦涩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
更是腐烂。
是伤口得不到救治,在严寒里慢慢腐烂,最后连带着人的那点生气,一并烂掉的味道。
营门大开着,像一张永远也无法合拢的,巨兽的嘴。
门口,几个穿着破旧号服的士卒,正靠着栅栏,有一搭没一搭地清理着地上的积雪。
他们的动作很慢,很麻木,像几个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
看见他们进来,那些士卒也只是缓缓抬了下眼皮,那双浑浊的,早已被绝望填满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李东樾的身上。
那片死灰般的寂静里,终于被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李……李将军?”
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老兵,扔掉了手里的扫帚,踉跄着跑了过来,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您还活着?”
李东樾翻身下马,一把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
“老方叔。”
他看着老兵那张被冻得青紫的脸,声音哽咽。
“我回来了。”
然后,更多的士卒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李东樾,看着他身后那几十名杀气未褪的苏家亲卫,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活人的情绪。
是震惊,是狂喜,是那种在无边黑暗里,骤然看见一丝光亮的,不敢置信。
可当他们的目光,越过李东樾,落在他身后那个穿着一身血污华服,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身上时。
所有的声音,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扑通——”
老方叔第一个,跪了下去。
他朝着苏枕雪,朝着那个他看着长大的,苏家的女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郡主……”
他的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
“您……回家了。”
“扑通!扑通!扑通!”
所有围上来的士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了下去。
他们什么都没说。
只是跪着,用这种最卑微,也最沉重的方式,迎接着他们苏家最后的主人。
苏枕雪的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的丹田深处,猛地炸开。
像有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在她四肢百骸的经脉里,疯狂地穿刺,搅动。
疼。
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
是寒毒。
是那股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寒毒,在她心神最脆弱的时候,用一种最蛮横的方式,反噬了回来。
“郡主!”
李东樾脸色大变,一步抢上前,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不似活人该有的冰冷。
“快!快叫军医!”
李东樾抱着她,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疯狂地冲了过去,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惶。
中军大帐里,还残留着韩征和苏御的气息。
可此刻,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兵营。
几十个伤兵,或躺或坐,挤满了整个帐篷,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几乎要将人活活熏死。
苏枕雪被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行军床上。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颤抖着手,为她搭上了脉。
越是探查,他脸上的神色,就越是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不行了……”
老军医缓缓地,收回了手,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郡主的寒毒,已入骨髓,攻心了。”
“老夫……老夫无能为力。”
李东樾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必须救她!”
“将军……没用的。”
老军医任由他抓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了两行无声的泪。
“郡主这病,是心病。”
“除非……”
老军医顿了顿,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悲凉。
“除非,这天,能变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负责在外打探消息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恐。
“将军!不好了!”
斥候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南边……南边来了旨意!”
李东樾的心,猛地一沉。
他松开了老军医,一把从那斥候的手中,夺过那卷用牛皮纸包裹的军令。
他展开了军令。
上面那一个个用朱砂写就的,杀气腾腾的字,像一柄柄烧红了的刀子,狠狠扎进了他的眼里。
“奉令……”
“北疆苏氏余孽,负隅顽抗,罪不容诛……”
“着令大将军周显,即刻挥师北上,将苏家叛军……”
李东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念不下去。
那最后两个字,像两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喉咙里。
围剿。
是围剿。
是那个他曾以为会是明君,是那个被郡主从刺客刀下救回来的太子,是那个还未正式登基的,大景朝未来的新君。
亲手下达的,第一道旨意。
不是安抚。
不是招降。
而是,赶尽杀绝。
李东樾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床上那个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雪的女子。
他不知道。
他该如何,将这世上最残忍,也最荒唐的消息,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