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雪歇了,风没歇。
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趴在城头上,慢悠悠地,对着人间吹着一口气。
这口气长得很,冷得很,吹得人心尖儿上都起了霜。
苏枕雪坐在廊下。
她个子小,人也清减得厉害,裹着件素白狐裘,就更显得单薄了。
像是风再大些,就能把她吹跑。
肩头落了些残雪,化开后,在白裘上洇出几块颜色稍深的圆印子。
她不觉得冷。
或者说,早就分不清哪股寒气是天上的,哪股是自个儿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了。
心要是成了块捂不热的冰坨子,外头的风雪,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那颗心先是凉再是冷,如今怕是已经冻得硬邦邦,一敲就碎。
阿黛就站在她身后,不多不少,正好三步远。
这是个讲规矩的距离,既能护着主子,又不至于扰了主子的清净。
姑娘家自己的伤也还没好全,一张脸白得像新坟上刚烧过的纸钱,嘴唇上也没涂胭脂,就那么干干净净地站着,身子板挺得笔直。
像一棵扎根在悬崖边上的小松树,替自家小姐,倔强地挡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怀好意的风。
这些天府邸的人,来了走,走了又来,跟走马灯似的。
有真心来上一炷香、叹一口气的故交旧友。
更多的,是奉了谁的命,来瞧热闹、探虚实的眼睛。
他们都想从这位苏家郡主的脸上,寻摸出点什么。
一丝半缕的悲恸,一星半点的怨怼,或者,是那种能让他们回去领赏的、天塌下来了的崩溃。
可他们什么都没瞧见。
苏枕雪太静了。
静得不像个活人。
像庙里头那尊泥胎彩绘的神像,任凭你烧再高的香,许再大的愿,她也只是低眉垂眼,不悲不喜,不言不语。
那双眼睛,曾有人说,能装下整座长安城的春天。
如今别说春天,连个人影都照不进去。
只有阿黛晓得。
她家小姐不是不疼。
是疼到根子上了,疼到喊疼的那个念头,都给活活疼死了。
人这辈子,伤心到了顶,是真就哭不出来的。
眼泪那点子水分,早就被心里头那把无名火,给烧干了。
消息不是从官府邸报上来的,那上面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是从北疆逃回来的商队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跟漏勺里的水一样,滴出来的。
起先没人信,后来信的人多了,那几个字就像长了脚,在长安城最阴暗的巷子里乱窜。
“反了……”
“姓苏的……反了……”
那几个字,脏得很,像几只吃腐肉长大的耗子,所过之处,留下一地让人心头发毛的寂静。
监军陈庆之,死了。
死在自己的帅帐里,死得不明不白。
跟着他去北疆作威作福的那二十三名亲卫,有一个算一个,脑袋都被人整整齐齐码在了营门口。
这消息,比苏老将军战死沙场,还要叫人脑袋发懵。
这已经不是什么功高盖主,不是什么朝堂争斗了。
这是谋逆。
是把刀子架在了皇帝脖子上的,明晃晃的,诛九族的谋逆。
可更叫人想不通的,还在后头。
那支人人唾骂的叛军,那支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苏家军没有南下。
他们没有趁着京畿空虚,挥师叩关,去问问那龙椅上的官家,为何要这般对待为国戍边一辈子的苏家。
他们调转了马头。
向北。
朝着狄人那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朝着那片能把活人冻成冰雕的万里风雪,发起了冲锋。
像一群被猎人堵死在山谷里的孤狼。
不为活。
只为死。
用一场最惨烈、最不计后果的同归于尽,去祭奠他们那位死不瞑目的老将军。
也用这满腔被冤枉的忠骨热血,去洗刷那被人泼在苏家门楣上的千古骂名。
当阿黛把这些从牙缝里、墙角根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给自家小姐听的时候。
她看见苏枕雪那张死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那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深,比绝望更沉的空。
像是房子塌了,人还能拿手去撑,拿肩膀去扛。
可现在,连撑着房子的人都自己走出去,躺倒在了那片废墟里。
她输了。
输得干干净净,一败涂地。
她那些自以为是的算计,那些咬着牙的挣扎,那些不为人知的牺牲,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冷的御座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就像一个站在开冻江面上的小姑娘。
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冰,一寸寸裂开,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那刺骨的江水,将她整个人,连同她心里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一并吞掉。
这盘棋。
从落第一颗子的时候,就是个死局。
苏枕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疲惫的影子。
就这么死了吧。
死了就不疼了。
死了就能去见爹爹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悄悄钻出土的藤,一旦生出来,就疯了似的,瞬间缠满了她整个身心。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清,也很冷,像是两块上好的玉石,轻轻碰了一下。
却又带着一种她刻在骨子里的沙哑。
“这盘棋。”
那人顿了顿,才接着说:“还没下完。”
苏枕雪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双刚刚合上的眼,豁然睁开。
她转过头,一点一点地,像是脖子生了锈,每动一下,都能听见“咯吱”的声响。
然后。
她看见了他。
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站在那棵断了枝的老银杏树下。
一身玄色长袍,宽袍广袖,在这片茫茫的素白天地里,像一滴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突兀。
他的脸还是那张脸,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让她又爱又恨的脸。
只是比记忆里,清瘦了许多。
眉宇之间,也多了一抹她看不懂的、像是被光阴这条长河反复冲刷过的倦意。
他不是梦。
他身上有风雪的气息,是活人的气息。
他脚下有影子,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很清楚。
他看着她,那双曾像寒夜里最亮星辰的眸子,此刻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疼惜。
苏枕雪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许是疯了。
是这些天的悲伤和不眠,终于让她熬出了心魔,生出了幻觉。
她想伸出手,去碰一碰。
又怕,那只是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裴知寒朝着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跳上。
他走到她面前,隔着三尺的距离站定。
然后缓缓地朝着她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修长,像是用顶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出来的。
“跟我来。”
他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丢进了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
“我带你去看一条,真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