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仇。
家恨。
还有那段刚刚萌芽,却又被她亲手斩断的情愫。
都比不上阿黛的性命。
高台之下,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百姓的尖叫,孩童的哭喊,与金吾卫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
曾经璀璨如星河的灯笼,被踩得粉碎,在地上燃起一丛丛鬼火。
香气四溢的食摊被打翻,滚烫的肉汤混着泥水,在地上肆意流淌。
那些上一刻还洋溢着幸福笑脸的长安百姓,此刻,都像一群被惊扰了巢穴的蝼蚁,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苏枕雪逆着人潮,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无数只手推搡着她,无数张惊恐的脸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可她的目光,始终锁定着一个方向。
那个被裴知寒标记过的,第三根主承重柱。
她像一条在风暴中,奋力游向灯塔的鱼。
终于,她挤开了最后一道人墙。
承重柱的后面,是一道不起眼的,通往地下的暗门。
门,虚掩着。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潮湿泥土,刺鼻硫磺,还有新鲜血腥味的气息,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扑了出来。
苏枕雪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推开门,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里。
地道很窄,很矮,只能容一人勉强弯腰通过。
墙壁上,是湿滑的青苔,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
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苏枕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摸索。
她的指甲,在粗糙的石壁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那身华美的“流霞云绮”,被泥水与污秽,彻底毁得不成样子。
可她感觉不到。
她所有的感官,都只剩下一种情绪。
恐惧。
一种足以将她整个人都冻结的,冰冷的恐惧。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一盏被人丢弃在地上的灯笼,里面的烛火,还在不甘心地,苟延残喘。
借着那点忽明忽暗的光。
苏真雪看见了。
看见了那堆积如山的,黑色的火药桶。
看见了那条被斩断的,烧得焦黑的引信。
也看见了,倒在引信旁,那个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瘦弱的身影。
以及一地的尸体。
“阿黛!”
苏枕雪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她将那个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阿黛的脸上,沾满了泥污与血迹,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怯懦与担忧的小脸,此刻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她的右臂,空荡荡的。
那只总是为她梳头,为她奉茶,为她捧着暖炉的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被撕裂的创口。
一把带血的匕首,就掉在她的身旁。
苏枕雪的脑海中,瞬间就勾勒出了那副惨烈的景象。
用一条胳膊的代价。
换来了整座长安城,上万条性命的平安。
“阿黛——!”
是她的错。
是她,下达了那个残忍的命令。
是她,亲手将自己最忠心的侍女,推入了这片无间地狱。
她以为自己是为了大义,是为了守护苏家。
可到头来,真正践行了这份道理的,却是这小丫头。
何其讽刺。
何其可笑。
“小姐……”
就在这时,怀里的人,似乎被她的哭声惊动,发出了一声微弱得,像梦呓般的呢喃。
阿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却还是在努力地,聚焦,想要看清眼前这张,她守护了一辈子的脸。
“您……哭了?”
阿黛的声音,气若游丝:“别哭……不好看……”
她想抬起手,像从前一样,为自家小姐拭去脸上的泪痕。
可她只剩下了一只手。
“小姐……您快走……”
阿黛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
“城里……乱了……这是……唯一的机会……”
“带着我……一起走……”
“您……一个人……奴婢……不放心……”
苏枕雪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张沾满了血泪的脸,埋在阿黛冰冷的发间。
“我们一起走。”
“我们……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撕下自己那身华服的裙摆,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为阿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做着最简陋,却又最用心的包扎。
然后,她背起了阿黛。
那个瘦弱的身体,此刻,却像是背负着一座山的重量。
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可她还是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的姿态,朝着那片唯一的,微弱的光源,走了出去。
阿黛睁开了一只眼睛,攥着那只匕首。
她累了。
可她还得睁着眼睛。
即便她全身都动不了,她也有信心,能用唯一的一条胳膊,送小姐出长安。
地道的出口,是一片狼藉的街道。
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
长安,这座曾经辉煌璀璨,象征着大景盛世的不夜之城,此刻,像一个被撕开了胸膛的巨人,在烈火中,痛苦地呻吟。
苏枕雪背着阿黛,站在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
她抬起头,望着那片混乱的,燃烧的天。
她知道。
从她踏出这片黑暗的那一刻起。
她不再是靖安郡主。
她只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带着唯一亲人,亡命天涯的逃犯。
前路,是刀山火海。
归途,是万里黄沙。
可她,必须活下去。
长安的街,成了血与火的河。
河里流淌的,是破碎的琉璃灯,是倾倒的琼浆玉液,是无数个家庭瞬间支离破碎的梦。
一个面人摊子被惊慌的人群撞翻,那些被捏得活灵活现的孙悟空,猪八戒,滚落在混杂着血水的泥地里,沾满了污秽,像一个个溺死的,滑稽的冤魂。
不远处,一架华丽的马车侧翻在地,车轮还在徒劳地转动着,拉车的宝马断了腿,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金吾卫的铁甲洪流,在街面上来回冲撞,他们高声呼喝着,追捕着那些早已遁入人海的刺客。
可这混乱,却成了苏枕雪最好的掩护。
没有人会注意到。
一个身着血污华服,背着一个昏迷之人的女子,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贴着墙根,无声地穿行在这片修罗场里。
苏枕雪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背上阿黛的体重,与她心中那份足以将人压垮的愧疚与悲恸,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
体内的寒毒,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她四肢百骸间,疯狂地冲撞,撕咬。
她的视线,开始阵阵发黑。
牙关,被她咬得咯咯作响。
她只有一个念头。
浪淘沙。
她必须找到她的马。
那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逃出这座人间炼狱,唯一的希望。
她记得,她将它,拴在了通天河畔,一处僻静的柳树林里。
那段平日里只需一炷香便能走完的路,此刻,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黄泉路。
她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拐过最后一个街角。
通天河,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