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是唯一的主人。
它吹散了人的言语,也掩埋了帝国的恩仇。
苏枕雪被迎进了那顶位于牧帐最中央的,最华丽的帐篷。
华丽,是相对于周围那些破旧的,用兽皮胡乱缝补起来的穹庐而言。
帐内没有长安宫殿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熏香。
只有一股老旧皮革与干燥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岁月的气息。
很干净,也带着一种草原独有的,朴素的尊严。
地上铺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狼皮毯子,踩上去,绵软无声。
帐篷正中,一个巨大的铜火盆里,烧着干透了的牛粪,火光将整个帐篷映得温暖而昏黄。
苏枕雪跪坐在火盆前。
她身上的羊皮袄沾着血污,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
可她的腰背,挺得笔直。
像一杆在任何风雪里,都不会被压断的枪。
在她对面,盘膝坐着那个拄着盘龙拐杖的狄人老者。
他便是这达哈尔部最后的王,呼烈可汗。
他很老了。
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苦难与时光。
他没有看苏枕雪。
只是用一双布满了老年斑的,枯树皮一样的手,慢条斯理地,往火盆里添着牛粪。
动作很慢,很稳,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丫头。”
许久,呼烈可汗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像是被这草原的风,打磨了上百年。
“瘦了。”
苏枕雪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狠狠一酸。
那股子在她心底最深处,被她用冰雪死死压住的委屈,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她的胸膛。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那点懦弱的,属于女儿家的情绪,泄露出来。
“义父。”
她开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过的一丝颤抖。
“您也老了。”
呼烈可汗添牛粪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见光的老眼里,映着苏枕雪那张倔强的,写满了伤痛的脸。
他笑了。
那笑意,很淡,也很苦涩。
“老了,就该去见长生天了。”
他将一小块烤得焦黄的羊肉,用一把小巧的银刀切下来,放在了苏枕雪面前的木盘里。
“你爹呢?”
他问。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他可还好?”
苏枕雪的心。
疼。
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着眼前那块滋滋冒油的羊肉,看着那双看着她的,浑浊的眼睛。
她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梳着双丫髻,只懂得在草地上追着兔子跑的小丫头。
父亲带她来这里。
不是以大景将军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她记得,父亲和眼前这个男人,就坐在这顶帐篷里,喝着最烈的马奶酒,吃着最肥的烤全羊。
他们不说国事,不说兵戈。
只说这草原上的风,天上的鹰,与那些早已被遗忘了的,古老的英雄传说。
苏茂说,他守着北疆的门,守的是门后那万家灯火。
呼烈说,他守着这片草原,守的是他身后那几百个,只想逐水草而居,与世无争的族人。
他们是敌人。
却也是这世上,最懂彼此的知己。
他们的刀,从未指向过对方。
父亲临走前,喝醉了,拉着呼烈的手,指着她说。
“老哥哥,我这丫头,以后就拜托你了。”
“她若是受了委屈,你便替我,接她回家。”
呼烈可汗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拍着胸脯。
“我的女儿,谁敢欺负!”
从那一天起,她便有了两个父亲。
一个,在长城之内。
一个,在草原之上。
可现在。
一个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身负千古骂名。
另一个,也快死了。
守着一个日渐凋零,随时都可能被其他部族吞并的,最后的王帐。
“我爹……”
苏枕雪缓缓抬起头,迎上呼烈可汗的目光,一字一顿。
“死了。”
呼烈可汗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手中的银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巨大的震惊与悲恸。
“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苏枕雪没有回答。
她只是沉默地,将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将苏家军的结局,将她这一路上的逃亡,用一种近乎麻木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缓缓地,说了出来。
帐篷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盆里,那不甘的火苗,还在发出“噼啪”的声响。
像是在为那个远在中原的,冤死的英雄,奏一曲无声的哀乐。
许久。
许久。
呼烈可汗才缓缓地,俯下身,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银刀。
“孩子。”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苦了你了。”
苏枕雪摇了摇头。
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在听到这句迟来的,带着父亲般温暖的安慰时,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义父。”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不是来诉苦的。”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在火光下,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绝望。
只有一种,被逼到了绝境之后,燃起的,疯狂的火焰。
“我是来,向您讨一条活路的。”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在这世上,唯一还能信任,唯一还能依靠的长辈。
“为我。”
“也为我身后那三千个,无家可归的苏家军。”
呼烈可汗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决绝的,与她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的脸。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你要我,怎么做?”
苏枕雪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将那面被她视若生命的,黑色的苏字大旗,从身上解了下来。
她将大旗,平铺在地上。
然后,她又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用狼牙雕刻的,属于达哈尔部王储的令牌。
她将令牌,重重地按在了那面黑色大旗的正中央。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用一种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草原都为之震动的话。
“我要,帮您。”
“也帮我。”
“一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