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个日子算,上次见陶姝,已经是一年以前。
渟云下意识摸了摸腕间珠串,藏下来的那一粒血竭,拿油纸裹了又装进个香膏小瓷罐里封了口,埋在院中忍冬藤根下面。
忍冬是多年生药材,荣枯自有天时,无须年年移种,不怕有人去翻动,丹桂常在土垄处折腾,也没人怀疑她突而做了手脚。
第二日晨间,早早有女使来接渟云,姐儿大了,来去少不得两三个丫鬟婆子跟着走,只崔婉那头人也多,就单点了丹桂贴身随着。
二人往崔婉院里汇合后同上了马车,初夏朝阳在头顶挂了好久还是个柿子样彤红色儿,隔着窗帘把马车里面都染得带了甜气。
前几日谢府已递了帖子,到了陶府,小厮通传后,出来相迎的却不是姜素娘和陶姝,而是个中年妇人并四五个女使。
但看诸人皆是衣衫玄素,额抹孝箍,问礼见安自说了来历,渟云才知妇人是陶矜长子陶篱的内人徐宁。
陶篱而今在府为父丁忧,她自然要跟着,寻常家里添了儿媳,宅门事都该赋予年轻女眷,又遑论姜素娘那个年纪,哪能与徐宁争权。
何况长子早已婚娶,场面上的事,本就不该老爹续弦出场,还是个能做陶矜孙女的续弦。
更有谢府势重,徐宁不敢怠慢,饶是她年岁比崔婉长了快一轮,接了帖子后仍是决定亲自相迎。
小厮在门外远远看到谢府马车,立马往里禀报,早有准备的徐宁甚至没让崔婉等候。
崔婉久经世事,见怪不怪,渟云近日翻多书本,最知慎言,只余光打量陶府正门还悬着白幡。
唯纤云拉着崔婉手,脑袋一歪往徐宁身后瞅,奇道:“诶,怎不见幺娘姐姐,咱们不是来看她的吗?”
徐宁稍带笑意,弯腰哄着纤云道:“嗯?这是府中五姑娘,好生俊俏的娃娃,你幺娘姐姐在院里,陪着她娘亲呢。”
顺势再逗了逗渟云,“这位姐儿定是那小菩萨,果真灵秀仙姿,当得起浑名。”
说罢直起腰与崔婉道:“我倒也有两个女儿,大了不在膝下,孙女却还小的很,禁不住奔波,哪能往京中来。
该叫娘子得空,多带着这小娃娃往我面前走动添个乐,可府中孝期未满,嗨....”
这话跟不少人说过了,陶矜之死已然牵连陶篱,怎么可能再误孙辈。
圣人恩泽是特赦,并非平反,只要陶家还一日还顶着牵涉废太子谋逆案的名头,那留京的陶家人能少不能多。
徐宁又道:“谢大娘子可莫怪,我那阿家,是个至情至性人,小祥将至,思故心哀以至身衰力竭,实难吹风迎客,咱们往里去吧。”
她打听过谢府和姜素娘关系,三五面觥筹之谊,还都是别家顺道儿碰上的,深能深到哪。
近日朝中命妇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找姜素娘,归根究底,是圣人也认为让个年轻续弦为安乐公哭坟不妥,早些遣人来交代。
想今儿个崔婉登门,还是同样缘由。
话能说到这份上,不是给姜素娘脸面,而是各家各处,都求个体面,体面就在于决计没有苛待那寡母孤女。
崔婉福身称是,一行人闲话寥寥往里,看园中花木一概清减,比渟云上回来似乎还萧条了些。
徐宁领了人过院请茶叙话,园中丧期无有玩乐,担忧两个小儿耐不住性子,特遣了几个年幼丫鬟陪着在一间侧屋房里弄些书画笔墨。
这东西既能打发时间,又免欢声笑语有失肃静,唯一的问题就是纤云不爱,抓着笔杆苦脸道:“我在自家写字,怎么来了还写字。”
渟云倒是不以为意,看墙上桌间挂了好些画副,不饰色彩,仅以黑白描摹,大有丈长,小仅方寸,生熟宣纸各有。
粗则寥寥线条,似乎只想略表意趣,细则花繁叶茂,皴染力求纤毫。
可惜形神皆有不及,连技巧笔法都看着生涩的很。
“那是谁画的?”她指着一副空山幽兰图问。
“是主君得闲画的。”丫鬟回道。
陶矜以文得名,自是书画皆有涉猎,膝下儿子耳濡目染,以此为兴,只生在富贵,未经勤练,仅能自娱,称不得大家。
而且房中纸上并非神境妙手,乃是受困于宅邸苦闷握笔所作,哪能挥洒自如。
渟云垂首,一时小有自得,想挂着的不如自个儿前几天画的那副好。
转念又记起观照所言,练习只为自身增益,不在与人高低,抿嘴暗念了两声无量天尊。
丫鬟看她神色有异,逗趣道:“莫不然娘子也习丹青,认得其好。”
“嗯。”渟云点头道:“我很小就与师傅学画,这个…这个…”她一咬牙:“画的真好。”
身后丹桂翻了老大个白眼:这姐儿疯了。
丫鬟却道:“小娘子好眼力,好些人上门与主君求书求画的。”
丹桂:那就是很多人疯了。
直至天上太阳成了个杏子样金黄,徐宁跟崔婉来房中寻了人,转道儿往陶府后堂去,说是姜素娘常年在祠堂守灵,吃住都在那。
渟云总算见着陶姝,人一身素麻长襟裹身,站在姜素娘旁侧,小小年纪泛着山上瘦木枯朽气,唯腕间两粒油润珠子一红一橙尚有亮色。
再看姜素娘,苍白面容如同正门悬挂那魂幡裁剪出来的一样,太阳烈些都能晒成飞灰。
连纤云都觉得凉渗渗的,拉着崔婉小声喊了句:“幺娘姐姐”,站着不肯上前。
徐宁福身见礼,与姜素娘道:“谢府娘子来探望阿家。”她比姜素娘大了两轮不止,恭敬略显荒唐。
姜素娘颔首,转与崔婉要笑,记起自个儿不该笑,一时面容尴尬,只得看向纤云道:“云儿也来了。”
她轻推了推陶姝,“你不是常惦记两个云娘子,今人来了,怎不上去说话呢。”
陶姝这才与崔婉见礼,又与渟云道:“云姐姐”,并未要与纤云招呼。
姜素娘忙道:“这里不是待客处,咱们往旁屋坐吧。”
徐宁识趣道:“谢大娘子是阿家旧友,必有情衷相叙,赶巧屋里还有旁事,还请允我午间再来作陪。”
各人称好,待徐宁领着丫鬟离去,姜素娘一回身,三十未及的年龄,渟云竟在她鬓间见了华发早生。
崔婉亦是不忍,轻道:“娘子深情,只哀思太甚,伤及本源,安乐公泉下有知,必然不愿。”
两人年岁颠倒,陶矜可能有真爱,姜素娘能有几分心悦,同为妇人,崔婉如何不知,但此情此景,哪有别话可讲。
她揽过渟云,玩笑样道:“该叫我早些带云儿过来,与你念两本祖师经文。
世间憾事何其多,鸾凤失伴,鹣鲽难终,可日子,还要往下过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幺娘多想想。”
“承蒙娘子惦记,我....”姜素娘抬手摸了摸陶姝鬓边白孝,强颜道:
“咱们进去说,时期非常,仅有清茶聊表情谊,还请娘子担待。”
崔婉再作寒暄,随了姜素娘往内,两人对坐,转而打发了几个小姑娘往屋外玩。
玩也没个痛快,一个老嫲嫲时时跟着,声不能高,笑不能盛,走不能急,花更是不能戴,虽然姜素娘院子里就没几枝花。
暮春小夏,哪里不是花红柳绿,唯此处树上叶子都透着香灰色。
纤云一跺脚:“这还有个什么玩的。”说罢拉了陶姝袖口得意道:“幺娘姐姐你什么时候上我处,我那有一对儿蝈蝈。”
她拿手比划,“这么大,你拿个草叶子喂它,三五口就能嚼光,阿娘说若不小心些,手指头都给咬下一块肉去。”
陶姝本就郁郁寡欢,再看她手舞足蹈,更是厌烦,扭头不肯应声。
纤云奇怪看与渟云,渟云神色也怪怪的,那日谢承要珠子,不就是拿纤云的蝈蝈恐吓自个儿。
不过她远比陶姝淡泊,短吁了口气立时忘了那事,只略不满道:“还是不去的好,谢大人发现了,没准又叫你我去书房。”
此事阴影极大,纤云看她又看陶姝,再一跺脚,“你俩吓唬我,我要告诉娘亲”,话音没落就转身往屋里跑。
丫鬟追进屋里,看纤云上蹿下跳说罢,崔婉伸手揽了人,板脸道:
“我不信四姐姐吓你,你幺娘姐姐更是,定是你闹腾吵着她俩,就在这候着,别去惹她们生气。”
她早已看出陶姝不喜云儿,也难怪,陶府惨淡,云儿却是个鸡飞狗跳活泼性子,若非谢简在饭桌上提起,就不该带来。
此举非但不是看不上陶姝,而是崔婉曾与何梬为友,最知一高一低心境,不想让陶姝难堪。
且女儿家情谊,也讲缘分二字,京中名门闺阁无数,有的是知交,不能在一处强求。
“不是....”姜素娘替女儿辩解道:“幺娘她,”说话就要落泪,崔婉忙劝,“几个姐儿玩闹罢了,怎惹你伤神....”
外面陶姝小等片刻,不见纤云出来,看向渟云道:“你回去,她们不会为难你吧。”
丹桂狂点头,得罪谢老夫人亲孙女有什么好处呢,尤其是为了面前这个,赶紧追去哄啊。
然渟云没接到她暗示,反陶姝颐指气使道:“我与你家娘子有私话说,你站远些。”又令俩陶府丫鬟,“你俩也是。”
没等渟云回复,陶姝拉了她手往僻静处走,丹桂看另俩当真不动弹,赶忙追了几步远远跟着,唯恐姓陶的把渟云也按在灵前去守孝。
行过园中廊桥,眼看又要到假山处,渟云停步道:“没人了没人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有什么事能与你说,我看谢熙烦的很,不想她跟着。”陶姝松开手,茫然看往天际。
“那,”渟云也觉无话好讲,有些事,她已经不需要问了。
踌躇一阵想说“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好像这话已经说过。
再要想一句,忽闻陶姝道:“你究竟见过祖师长什么样没,我也想看看。”
“没,”渟云下意识摇头,“我尚未得道,见不着祖师。”她反应过来,瞳孔放大,喜悦问:“你也想修道?”
那就太好了,以后两人可以同参玄妙,共习经文,她才要讲,陶姝冷冷道:“不想。”
“啊?”渟云愕然。
“我听他们说,而今圣人不信苍生信神鬼,我就想做个神鬼,好叫他信我。”
“祖师不是神鬼。”
“管它呢。”
渟云上前两步,站的更近些,轻道:“我把血竭都丢了,你不要怕,没人知道了。”
陶姝蓦然回首,眼眶涌动,片刻倔强扭开脸去,“你知道为什么我爹死了一年,圣人还要大张旗鼓给他治丧。”
“书上说,斩衰三年,师恩同父,安乐公是圣人老师,小祥治丧,很合周礼啊。”
“他老了,最怕儿孙夺嫡,公侯篡位,所以大行孝道,指望人人屈膝跪服,好让他当个万世千秋圣明天子。
可恨我进不得朝堂,我....”陶姝抬手看着手腕。
她如何,渟云不得而知,丹桂实在担忧这蠢货被人骗,三五步跨过来道:
“娘子还是回去吧,大娘子和云姐儿都在屋里,咱们怎好在别人处随意走动。”
话说完,她才看到陶姝腕间两粒木头,合着这也是拿了私房的,就不知那粒红的是血竭还是鸡血紫。
她这么一打岔,陶姝不肯续讲,另道:“等我爹丧满一年,大概我就能出门了,到时候再去找你。”
“那最好了,去年我生辰,崔娘娘问我要邀谁一起,我说让你来,她就说你在守孝来不得。”渟云道。
“也未必一定能去,没准三年之后方能。”陶姝喘过一声,自作安慰道:“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迈步往回,与崔婉纤云一起在陶府行过一顿素斋便回了谢府,车马上纤云犹有不满,嘟嘴说是渟云合着外家欺她。
崔婉劝了这个哄那个,忽听渟云道:“今年我生辰,幺娘能来玩了吗?”
“小儿家可说不得生辰,会妨了长辈寿数。”崔婉笑道:“你若要请她来玩,该是行的,须得提前一天。”
渟云想起盈袖,另问道:“那我还想请盈袖姐姐也来,她曾送我一个圈子,是不是崔娘娘你帮我收着了?”
“怎记起这个?”
“我说要还她的。”
“东西是在那。”崔婉若有所思样点了头,却没说还与不还。
渟云等得片刻,并无追问,安静靠往一旁,听着窗外徐徐风声。
然没等到六月十八,五月中天,谢老夫人处芍药突然传话给渟云,说是王家郡夫人处要过来,指名道姓见谢府里的小菩萨。
渟云莫名,她已然懂得,盈袖来谢府,绝没这个排场,来的是谁?
丹桂和芍药要好,追前追后问,总算问出个眉目,是王亨那新妇丘家小女。
丹桂眼珠子转来转去,“她递帖子,老夫人也收?找咱们娘子做什么。”
芍药掩嘴笑,“你怎么一口一个咱们,往常不是这般。”
“她又不是真娘子,和我一样的,如何称不得咱们。”丹桂道。
芍药看了眼四处,悄声道:“你若真喜欢她,莫与她走的太近。
我听曹嫲嫲和老夫人闲话,说你俩最近密切,你心比天高,别叫带的云娘子也生了歹意。”
看着丹桂面色转阴,芍药叮嘱道:“好了,我只知道王家帖子是郡夫人下的,谁知道老祖宗惦记什么。
这也是你我该想的?人要来,迎着就是了。”说罢离了去。
丹桂回屋,惊见渟云在学纤云跺脚,“你干嘛。”丹桂问。
“正好吴嫲嫲近儿不在,我答应过盈袖姐姐要让她来,不管来的是谁,我都要不喜欢。”渟云道。
她又跺了两脚,“我要盈袖姐姐来,我要盈袖姐姐来。”
她问丹桂,“你看我这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