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双泪俱下,溃不成言,叩首“咚咚”闷声作响,额头在地面连磕了三四个。
谢府旁人手脚也快,飞窜出来四五个女使连同曹嫲嫲将她拉起,连声呵斥道:
“做的什么行径,在老夫人面前寻死觅活。”
春尽夏将来,谢府厅堂里前儿个刚撤了地衣,光洁如镜的青石板硬似铜铁,在丹桂额头正中烙下通红一片。
渟云早已大气不敢喘,见有人扶了丹桂,这才勉强回神看向谢老夫人,往日慈祖母,比昨日还要冷眉利眼冰霜面。
“我是这么吩咐的,今儿若不问云云讨来用,不知你阳奉阴违,当面应承,背后搪塞,拿些腌臜东西应付了事。
一朝事发,又在这碰头戳喉的,倒是我这双老手捏了百十条性命一般。”
“没干系的”渟云连忙摇头道:“月明珠大小药性无差,只要清洗干净,都是一样用。
何况那老和尚处没有又大又匀净的,我去过好些次,讨一两粒也是这些,这位姐姐能拿给我这么多,肯定不容易。”
她看了看丹桂额头,蓦地又想起昨夜谢简砸的那个笔架子,若是正中崔婉,没准也是额头处要往外渗血。
她求谢老夫人道:“请谢祖母不要怪她,我还有一粒大的,”渟云抬起手腕,示意姜素娘给的那颗,“我摘下来再磨就是了。
一颗不够,我....”她本想说还有银子,买些来就是,却在看向谢老夫人时,一瞬瞳仁闪烁,住口轻咬了下唇。
月明珠贵,那是在观子里,谢府几张纸都能卖成千金,怎么会缺自己腕子上一粒珍珠?
曹嫲嫲着人拉稳了丹桂,自己走了两步到谢老夫人身旁,笑道:“云娘子这话可不中听了,大小尚且不一,哪里就会药性无差。
这事儿,也不是为着一二钱珠粉,她是谢府家养,原该听凭主家吩咐,尽心尽力才是,哪有藏着昧着生了恶毒私计。
莫说她是个底下人,就是为人子女儿孙,哪一个不讲恭顺虔和?
要知道,喜乐忧惧,都是尊长给的,怎可骄躁妒恨,嬉笑怒骂由着性子。
退一步说,便是那万安寺寻不来白净珠子,只管给上头禀告一声,自有上头人衡量处理得当。
她不声不响越俎代庖私下行措,既是给云娘子您的,您说药性无差,那没人与她计较也就过了。
偏巧了不是,今儿老夫人要用,您说这莫不然还把错处算到老夫人身上?是怪她老不该临时起意,还是怪她老不该挑剔一囊珠子?
还是怪她昏庸古怪强人所难,能逼着底下人以次充好唯恐落个办不成事的罪名。”
“老夫人,求求您饶了我这回,我当日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求老夫人开恩...”丹桂哭着喊了几声。
曹嫲嫲年迈,说的慢条斯理循循善诱,渟云本就心急,被她四五个反问一绕,更是不知如何做答。
谢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么个理,”说着看向丹桂道:“天底下主家哪个不是明目通达的,可见有弯酸地痞坐得锦堂?
偏每家每户总有些上不得台面丑事,还不就是底下仆役婆子由着私心胡作妄为,昨儿七八个我才轻纵,今儿又出了你。
你且仔细说说,当时何故寻了这粗劣东西作数?”
“是我一时..一时不喜云娘子,她看不上老夫人给的玉髓珠,奴才想她有眼识不得,我只是,我只是想替老夫人...出口恶气...
求求老夫人看在我...多年伺候..,看在我爹娘.....”
“荒唐嘴子。”曹嫲嫲呵道:“你自个儿生的歹心,还要生拉硬拽往夫人身上攀扯。
夫人一贯与人宽泛你不听得,反学“恶气”这等粗俗词汇。
就是咱们这过于宽泛,才叫你有脸站着信口雌黄,换在别家,私下打死了也没人声张。”
她转向谢老夫人道:“我看,赶紧把这刁仆交给牙婆,她自凶恶,就该给她寻个凶恶去处。”
丹桂求饶声哀,渟云垂目道:“请谢祖母不要为难她,就算她一时.....一时,游鱼贪钩,禽羽贪食,天生万物,喜乐....”
她隐约听出曹嫲嫲是在训自己,措辞结巴,良久凑不成完整句子,却不知为何昨儿谢老夫人已经生气罚过底下银子了,今日还有此举。
念及谢老夫人经常说山外无有道家,想祖师的话这会说来不好,忙换了个,“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则改之..不要为难她。”
不要为难她,也莫为难我。
谢老夫人脸色始好转些,赞许道:“云云近来也读圣贤书了。
虽人非圣贤,过求改之,可若功不能赏,过不能罚,君如何驭国,郎如何治家呢。
家国皆无宁日,这天底下,还不悉数乱套了。”
她看向丹桂道:“你也不须叩头求命,咱们这里从没有过喊打喊杀的暴行,便是你偷了一囊珠,自有见官治罪。
单只办事不利,就从哪来回哪去,别人就罢了,你是生在谢府的,往年我瞧着长大,领在身边,还给你那爹娘赐了礼。
如今依旧给他们赐礼,你去收拾东西,衣裳私银都带着,谁也不许扣了。
主意大的人,就过自己的主意去,来日再惹祸事,与谢府概无干系了,你落个自在,我也图个安心。”
渟云暗松了口气,想这反成好事,那丹桂有家有银只管出去过活,就是要替谁家为婢为仆,换个夫人就是。
没料丹桂哭声愈高,口口声声喊着若叫谢府赶出去,还不如一块青砖拍死她来的痛快。
又看出这里渟云最经不住求,连连唤她“娘子”,说是以后再也不敢轻慢。
只求向谢老夫人讨个恩典,留下她吧,留在谢府烧水劈柴浣衣粗活也使得。
曹嫲嫲哪容得她再高声,示意几个女使赶紧将人拖了下去。
碗里粥水还剩小半,早没了热气,腹中一阵瑟缩感涌来,渟云记起午间就没吃过什么。
其实在山上出门采药时,饭食无定,啃个炊饼果子喝一囊水也算当顿,饥饱没有过太明显的记忆。
来了谢府,一日三餐有人呈上,她不贪食,未觉饱足,反在此时,初尝匮饿。
那一囊珍珠还在桌上未收,谢老夫人视若无物,笑道:“你现儿来了也好,我就不着人再和你传话了。
我看呐,是你离我离的远了,没个人日夜护着,才叫些婆子奴才狗眼势利。
我着人收拾了院子,你以后,就住在祖母院里吧,还在你说念经那回住的屋里。
你得体谅你娘亲,云儿是她幼女,难免偏顾几分,本也无妨,可昨儿个一闹腾,没人说你不是,不定怎么编排她。
祖母说的可是?以后行事,三思啊。”
“嗯。”渟云盯着谢老夫人,重重点了头
谢老夫人笑着与旁边伺候的人道:“替云云换些热的来,个个都瞧见下场了,往后在我眼皮子底下,看谁敢欺她。”
片刻后曹嫲嫲再回来,躬身道是“丹桂寻死不肯走,先将人扣在房里,等她那爹娘来领。”
渟云低声道:“她作何不肯走呢?”
曹嫲嫲捂着胸口笑:“娘子啊,只有削尖了脑袋往咱们谢府求活路的,谁想被撵出去呢。
得是老夫人心善,还赏银子给她,要我说....”
“还提她做甚么,你一会吩咐人,替云云拾掇了赶紧搬过来,再碰不上这等糟心事,何必浪费唾沫。”谢老夫人斥道。
“哎。”曹嫲嫲笑着答了话,走上前将桌上一囊珠趁手扭在一处,走至门口,吩咐外头丫鬟道:“丢远些,别再看着生气。”
她大抵是气急了,声调颇高,坐在桌前的渟云听的清清楚楚。
用过女使新呈的粥饭,谢老夫人看外面日头还烈,嘱咐晚些再走动。
渟云唯有听之任之,这一等等到日暮,园中鸣蝉见歇,中间曹嫲嫲又闲话般说了好些“行事不当,累己累人的”话。
她句句听得,又好像句句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谢老夫人贴身女使芍药笑着请了渟云先,后头再跟着几个粗使婆子和小丫鬟,一群人往崔婉的小院去。
怪哉里头仍是没人,渟云不敢问辛夷苏木去了哪,低声问芍药,“怎今日我还没见过崔娘娘和纤云呢。”
芍药和丹桂皆是在谢老夫人身边长大的,昔日好友被撵,她凄凄不敢露于表,强颜笑道:
“大娘子来去,咱们哪知道的,四姑娘要问,晚间问老夫人妥些。
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先打理了贴身东西,今夜住下免叫老夫人挂记。”
两个院子相隔不远,何来挂记不挂记,分明谢祖母是在托词,可她叫自己住过去又做什么呢?
渟云悻悻进屋,忽看到陈嫲嫲在房里叠衣,她连忙上前问,“嫲嫲在这,辛夷姐姐她们呢。”
陈嫲嫲一手将她搂过,往外看几个丫鬟在忙活,蹲下身小声道:
“你跑去哪了,我在这磨了好久,你再不来,我也走了。”
“走去哪?”
陈嫲嫲一番交代,渟云才知,辛夷苏木簪星佩露都叫谢府退了,连同陈嫲嫲,也多给了一月例银,吩咐别再来了。
只因她不是卖身奴仆,乃是活契役使,又是庄户人家,没叫立时拉出给牙婆清点人头,由着在这收拾东西,晚间查检后送回庄子去。
离别固然是伤心事,渟云沉默一阵,更奇怪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呢,外头也好的。”
“我的个娘子哦,好什么哟,这儿三顿都有热饭,主家不打不骂不砍头,晚间当值还给个果子赏银的。
我回去还有个男人儿子出力气,你这年岁,可千万的再莫与人吵嘴生事,若叫也被撵出去,死在街头都算福气。
哎....”陈嫲嫲抖了抖手上两件衫子,“你们上头神仙伸伸胳膊腿,咱们底下人就得吃糠咽土散骨架子。
嫲嫲知道你以前在山上,你就在这做你的神仙娘子,我也算个好命,养几头畜生还能炸出点油荤饿不着。
你看那两个姐儿,脸上才长出点肉,不知道要被卖到哪家去,哎呀..我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费...你以后就悄声些。”
芍药跟着走进来,看还有外人,呵斥道:“怎么还没走干净,谁叫你在此磨蹭。”
陈嫲嫲连连答应,说是庄户上的,等天黑了才与旁的一道儿走呢。
“那也不该在娘子闺房里藏着,还不出去等。”
“哎。”陈嫲嫲拎上自个儿两套粗布衣裳,点头哈腰绕开渟云去了外头。
芍药道:“娘子只管察点,不劳动手,吩咐一句,我这就收着。”
“为何陈嫲嫲说,丹桂姐姐出去就要死了?我不怨她,那月明珠本就大小无差。”渟云站着楞楞道,一副魂游天际样子。
芍药也吓的往外看了一圈,苦笑道:“四娘子快别这么说,给老夫人听去了,准骂我背后挑唆。”
她扶起桌上一截倒着的白蜡,轻声道:“不怪老夫人生气,这里伺候的好不体贴,哪有灯火倒了都不扶的。”
上面居然还沾了灰,也不知是跌在何处了,寝居里一年四季铺着锦布,两日一换洗,哪来的尘土。
她往陈嫲嫲踩过的那截蜡烛吹了吹,“咱们生在谢府,死在谢府才是应当,外头.难活的很。”
“哦。”渟云大悟,鱼在水中存,亦在水中困。
自己害的那鱼离了水,再活不成了,这等恶果,往观子里祖师面前悔过三天三夜,只怕也消不尽孽障。
她茫然取了枕上诗书握在手里,禁宫一群明君贤臣终于拟定了新年号:昭德。
昭者,光被四表,德者,仁感九州,今万邦欣载,共惟帝臣,天子行山川之广以纳污,海天之阔以含垢。
是唯律己宽人,隐恶全恩,故拟此号,书成华章,告皇天厚土,万民听之。
周肇落笔净手,还来得及追上往宫外走的谢简,两人并行一处,周肇咬牙低声道:
“我好不容易休沐几天,去谢大人府上倒贴茶钱开桃散李,大人如此回报我?”
谢简抖了抖袖沿,“你不是去宋爻宋公处喝过茶了么,我赶鸭子上架,这不都是替圣人尽兴?”
说罢一甩手,昂首阔步往外去,回到谢府,晚膳仍不见崔婉与纤云。
谢老夫人这才说是纤云哭闹不休,府中风波未定,让当娘的抱着回崔家小住几天,正好开夏了,正是探亲访友时节。
再听说渟云搬到了谢老夫人院里,谢简看了眼埋头吃饭的渟云,评判道:“这是最好不过,有母亲亲自教导,儿子就放心多了。
这回是宋公通情达理,不然那一帮御史察台还不知如何刁难。”
风卷残云去,雾欺冷月来,同和年就成了昭德年。
? ?啊,我又写完了一个情节扣,我怎么又写了这么多字,不科学不科学不科学,我预计一章就能写完的啊!我一写我就控制不住,我哐哐哐键盘就是砸,没事,明白人明白我在写啥。
?
我那种仇富仇权愁天龙人的心思又藏不住了,今天也是沟里鼠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