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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岁小姑娘,从暗灰葛麻袖口探出的食指,是长不盈寸,如玉如笋的苍白一截。

却似有千钧力道,碾过画上葳蕤枝叶,芳华刹那改,金翠就此消,重新乱成无序散墨。

渟云再看陶姝,全然不是当初张太夫人别院开炉节上遇到的那个粉妆玉砌妹妹。

这一年又半,她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双亲娇宠之时被囚获罪,惶惶兢兢之间丧父失友。

原先一张满月圆脸,瘦的双颊颌骨利似刀锋,切得整个人凌厉冷锐。

恍惚周身气力都聚在了那只已经按到发白的指尖处,要连纸带桌子双双扎穿。

“哎呀。”盈袖全不在意她有什么,赶紧将陶姝手指拿起,再往纸上连吹了几口气。

这画还没干没烘没裱,手一涂抹,就坏了。

看那印记贯穿花枝主干救也救不回来,盈袖心疼的直抽抽,“可惜了,这定是云云画很久的,你怎么........”

她记起陶姝是安乐公的女儿,也不敢多余怪罪,顿了片刻,轻道:“该小心些。”

“不妨事,我练笔作的,再画就是了。”渟云上前两步将画揉成一团。

盈袖当她是生怒,紧张退开一步,再看渟云随手将纸团扔进桌下纸篓,里面这样的皱纸已堆了大半篓。

盈袖不可置信道:“莫不然,里面都是你画的。”

“是啊,我闲着没旁的,除了看看书,就只剩描花草。”渟云似有急切,“你俩难得过来,咱们出去玩吧。”

她伸手拉陶姝,“走吧。”

盈袖瞧她确不当回事,放下心来逗趣道:“我才不信呢,这哪是描的”,说罢弯腰往桌下,飞快拿了两个纸团出来。

渟云阻止已是来不及,吵嚷两句更像是不好意思,盈袖将画打开,一副南山东篱黄菊,一副嶙峋雾里霜兰。

纵然纸上已是折痕遍布,非但没减其美其灵,反添其幽其节。

“哎,这真是画的太好了。”她舍不得再揉了丢回篓子,只轻轻放在桌上,连铺展都不肯大力。

“可惜,我也没地儿挂。”

“等我长大些,画的更好再送你两副玩。”渟云仍是拉了陶姝往外,盈袖连忙跟上,走出两步犹自往桌上望了一眼。

只谢府也无别处,不过园林花厅鲤池。安乐公死了不假,但安乐公陶矜那宅子活的好好的,气派不逊于谢府。

陶姝一年三百天早晚都在里面憋着,见多这些景致,这会再见,毫无新鲜。

盈袖以前也是王家府邸住过的,同样不觉其好,反有睹物伤情之感。

又道天气暑热,行走须得丫鬟婆子捧冰摇扇跟着,看过一阵,还是得回屋歇,另寻了几个小玩意来排解无聊。

午膳由嫲嫲传了些,崔婉来过一回,言说谢熙还在给两个蝈蝈掉眼泪,不愿走动,只叫陶姝玩的随心些,别无它话。

至于盈袖,两人算是熟识,告礼略作寒暄,崔婉便转身离开。

似乎相会有时,还比不得怀念无期,午后渟云将自个儿收来那些花花草草都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苦菊冲了茶水,虎杖还剩了一罐酱膏,因着张太夫人说要蜜柑,得空也做了些许,惯例收在竹筒里。

盈袖且看一样夸一样,陶姝却是兴致缺缺,找了个空挡问渟云,“云姐姐,我能去你书案拿一本书吗?”

一旁丹桂赶忙道:“姑娘要个什么,我去与你拿。”

陶姝看了眼渟云,道:“那本通易论。”

要说别的渟云尚想一阵,这本是最近从藏书库拿的,自个儿每天还翻着,尤其是拿的时候,碰到了长兄谢承。

她记起两月前在陶府,陶姝就提过有心向道,这会要书看,没准是真要跪祖师了。

“你去拿吧。”渟云道。

丹桂候着陶姝进了屋,盈袖绕着手上竹筒封口系绳,笑道:“通易论,讲的是个什么?”

“依我看,它应该叫易经通晓论。”渟云得意道:“易经是我师傅所习典籍,晦涩难懂,通易论算是它的注解,不然也给你看看?”

盈袖原家有过秀才,诗书读过好些,周易乃是文人五经之一,自然是涉猎过的,只没听过“通晓”一说。

现在身在王家,也无须通不通晓,她轻摇头道:“算了,我可没那个慧根见你祖师。”

“诶,只要......”渟云张口要劝,却又记起不得妄求童蒙,收声罢了。

片刻陶姝果真捧着那本书出来,坐在旁儿椅子上一页页翻看。

渟云取来温水调开蜜柑,接着与盈袖闲话了一阵,最后将收的忍冬花芽全数拿出,与盈袖道:

“今年我也收的不多,还不够做一个枕芯呢。”

盈袖哪惦记这个,嘴上却不肯相饶,笑指了屋外架子道:“那我不依的。

趁着我还在,赶紧寻个剪子,再凑些来,连枝带藤算上,今儿个说什么也得凑个软枕给我。”

“午间太阳烈,香味都晒散了,没有清晨采的好。”渟云道,她以为今年盈袖来不了,收了也是浪费,最近都没再采。

“谁说的,你故意搪塞不愿给我,我偏说,你拿的,早也好晚也好,时时都好。”

盈袖左右看,见桌上烛台处有柄银质小剪,该是用来挑烛花的,她快手抄起,咔嚓空剪了两下,作势要往外去。

转头看见外面天时,日已偏西,再晚一会,自个儿就该回去了。

一想到此,脸上笑意渐渐消失无踪,但拿起来的剪子不好放下,盈袖看往坐在一侧的幺娘,笑道:

“幺娘可要一起摘些回去啊。”

这个安乐公的小女儿,今日一直甚少说话,不过盈袖也有听闻,安乐公获罪身去,刚过一年。

逢此变故,又在小小年纪不懂得藏事,心性沉默也是理所当然。

只她早上毁了渟云的画,盈袖稍有介怀,一直不怎么热忱,现在问,也仅作随口。

“我不要。”陶姝抬头道,手却指向渟云书房,“我想要那个。”

“要哪个?”盈袖奇道。

好几个丫鬟女使在旁候着,渟云不敢胡说,笑道:“你喜欢,再去挑两本好了。”

陶姝再不问渟云是否同意,面无表情起身径直往书房。

渟云随即起了快步跟上,盈袖一头雾水搁了剪子,也跟到了里头。

未时末的阳光正照窗台案前,晒的桌子上赤橙一片,微末细尘就在那一方金光中升腾翻飞。

盈袖铺开的那两张废稿还在桌面摊着,陶姝弯腰抓住篓子拎起,“哗啦”一声尽数倒扣在其上。

跟过来的丹桂张嘴要骂,忽地记起那日在陶府书房翻的两个老大白眼。

她连忙倒转回身,到门口堵住了要跟进屋的辛夷,连同吴嫲嫲一起拦在了屋外。

“娘子拿笔呢,别进去吵着。”

她尚且见微知着,渟云怎会反应不过来,早上陶姝说“我有”二字时,某些东西已经昭然若揭。

陶府那个房间,她看不上的满屋涂鸦,和得意于宾客盈门求画的丫鬟。

渟云为安乐公一事求索上下,当时只顾得意,没作细想,今儿盈袖一说王家小郎买画:

分明是当今圣人明面上感怀师恩,谄奉之臣便往陶府汲营。

钱银来往过于直白,买画,就风雅的多,即使陶篱落笔散乱,用墨无章,仍然可以价值千金。

甚至于,也许那画卖与不卖,他自己都身不由己,但得人开口要,要的是圣人浓恩,哪有他一介囹圄之徒说不的权利。

或然谢祖母允许陶姝过来,也有对君王的阿谀之媚。

渟云不知自个儿为何能明白的这么快,仿佛上午那一个电光火石瞬间,她就清楚知道陶姝是想拿画去,堵住某处脓疮。

盈袖没进过陶府,哪能想到陶姝这般年纪有此城府,看了这个看那个,自觉哪个也得罪不起,习惯性笑着软声对陶姝道:

“你拿这做什么,云云都说是练笔,该叫她再画一个给你。”

越俎代庖固然不是个通房本分,但想想若是渟云叫安乐公女儿从废纸篓带东西回去更是不当。

盈袖轻推了推渟云,示意她赶紧应下来,渟云目光躲闪,轻摇头道:“那样不好。”

“云姐姐又知道我要什么,就说那样不好?”陶姝拿起一个纸团,手间力道捏的纸团“咔咔”作响。

盈袖到底是想维护渟云,对着陶姝道:“你上门为客,怎能胡来。”

她话说的胆怯,人却挪了一步挡在渟云身前。

陶姝别开脸,生硬道:“我与云姐姐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渟云连忙从盈袖身后站出,“你不要这样,我不知你要什么,可有些东西,我没有的。”

陶姝手里还捏着那本通易论,呼吸沉沉连带着鼻翼翕动清晰可见,眼中不知是愤是恨涨的一双瞳孔漆黑透圆。

盈袖这一趟过来本就不易,见着张太夫人更是被吓的许久才缓过神,难得自在心境过了个午后,被陶姝一闹,哀愁又上眉间。

说来三人一般倒霉,但渟云好歹是谢府名义上的第四女,陶姝也是世家高门姐儿。

盈袖微福身算是与陶姝告罪,转而劝渟云道:“没关系,你俩一般年幼,该算我的不是。”

陶姝反不肯相饶,嗤道:“你不过破落户里没名没分通房,能担的起什么不是?”

用词之恶劣,渟云与盈袖齐齐愣住,等渟云回神,看盈袖已是泪在眼里,双肩抖如筛糠。

渟云素无怒气,又一直很喜欢陶姝,喉头蠕动数下才要高声,陶姝脸上一道泪痕比盈袖还先添。

“你莫急,过几年,我未必如你。”陶姝掷开手中纸团,就着糙如沙粒的袖口往眼角狠擦了一下,轻人,然后轻己。

说罢往窗前摇椅一坐,斜斜躺下,双手摊开书本高举着头顶挡住了脸上所有阳光。

渟云诘问话语卡在喉头,先与盈袖道:“幺娘她是,思念她父亲,盈袖姐姐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又上前两步要劝陶姝,还没张口,陶姝问:“你知道我那大哥在卖画?”话里还能听出明显哭腔。

“我上次去你家,见过的。”

“那你知道那画卖的有多贵么?”陶姝索性将书盖在脸上,声音透过那一册“通易论”,细小沉闷,像观子里各位师傅晨诵读的经文不知所谓。

渟云为难没答,盈袖勉强明白陶姝大概是想将渟云的画拿去卖,卖就卖啊?好生说就是,何必...

她心中疑惑,心酸委屈都忘了,上前一步,恰听得陶姝道:“千两万两难计数。”

盈袖震惊看向渟云,此时忽地顿悟,天底下人情之大,莫过于圣人。

而圣人,情在陶府。

即便她作为王家一个足不出户的通房,也知道圣人称安乐公周年之死为小祥。

真与假,不重要,就算天子是作戏,万民也得跟着做。

但是,和陶姝有什么关系?她是个稚龄女儿,还是续弦生的,盈袖又怔怔看往椅子上被书盖着脸的陶姝。

“我现在没了父亲,生娘孤身在此,举目无亲,长兄年龄能当我祖父,到现在为止与我说话不超过五句。

嫂嫂看着是个宽和人,衣食从无苛待,别的一概没有,云姐姐觉得,我将来能做个什么人?

内帷我不能替自己择婿,外面我不能替自己立命,大抵过个三年五载及笄,两眼一黑坐上轿子,嫁个不知姓甚名谁。

云姐姐,你帮帮我,也帮帮你自个儿吧。”

“我....”渟云顿口,眼睁睁看着那本《通易论》滑到地上,撕开陶姝一脸颓然。

一院之隔,谢老夫人问:“你到不怕她和王家那窟窿离的近了,早晚要掉窟窿去。”

“诶,我不怕。”张太夫人难得正色,竖起个指头一板一眼道:“她是个聪明孩子,我就让她看看,什么叫话柄握在自己手里才算数。

你个老货,莫怕我教的她腾云驾雾,你拿不住她。”

见过几分权势好,谁不想要?

张太夫人拨动手上念珠,谢老夫人发出了和刘嫲嫲一样的疑问,“你这串子,怎么看着短了一大截?”

“要你管。”

管她作甚,世人翻云覆雨手段,还得背后龙王撑腰,女子再有心性,无有势力扶持,再无娘家坐镇,哪就能真能成呢。

反正王家的亲事多半要成空,谢老夫人也懒得计较这一点半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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