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不至于,丹桂双手一起摆,区区五百两银子,谢府长哥儿该是能拿出来。
为何是五百两?这问题又想了一阵,“莫不然是给你买藕的?”丹桂道。
不多不少正合这个数,定是如此,渟云大喜过望,以前还没没见过几回银票,取出在手里捏了两下,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冷静下来又觉为难:“那我凭白受人馈赠,将来见不得祖师的,我没东西跟他换了。”
“不对。”丹桂摇头道:“他有心要给,与那宋家二郎张个口就行了,何必黑灯瞎火多转一趟递银子给你。”
“那藕贵,他开口要也不太好吧。”
“咱们觉得贵,人家不觉得,我看,”丹桂望着谢承离去的方向,“这银钱要不得。”
说完把盒子扣上递给渟云道:“要留要还,你说了算。”
渟云略作犹豫,她本就觉得不妥,“赶紧还他,别误我祖师。”说完拿着盒子快步往前追。
丹桂连忙跟着小跑了一阵,快过中院庭门总算追着了人影。
喊过一声,待谢承停下脚步,渟云上前也不敢说是怕银钱藏祸,只道是数额太多,有损道心。
话说完,丹桂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跟前,谢承瞟眼看过二人,目光散漫落在盒子上,寻常声道:
“不妨事,圣人赐与你那只金蟾所值,远超此数,投桃报李,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拿去吧。”
看渟云似乎并无收回手的打算,谢承续道:“我本想与子彀说一声,讨些藕给你。
细想那些东西皆属贡物,偶有破损流入行市尔,若随手得来,外人知道有仗势之嫌,子彀处亦不好交代。
你师傅今年未必会回来,你非要一意孤行再将这银钱拿去换成一堆腐土,也由得你。
明年,可没有了。”说完谢承转身复往他院里去。
丹桂呼吸还有些急促,等人走的远些,反手捂腰对着渟云感叹道:“你怎么一跑起来比狗都快。
他也是,大晚上,都没个人跟着。”
“有钱了有钱了,我有钱了。”渟云似才反应过来,瞬间将盒子揽在怀里。
“他当真是诚心送我的,咱们那还有苦菊,我就回去凑点茶水给他。
不亏不亏,不误不误。”
丹桂小有失落,别有深意道:“今年有,明年可就没了。”她是极力想渟云把画交给陶姝的,缺钱正好是个理由,偏天上掉下来一笔。
“明年的事儿明年说,今年的事儿咱们去年也没想到。”渟云陡然高声,“去找书!”话落大步向前。
丹桂叹气跟上,晚上谢府的书院跟个荒郊野庙一样,除却门口两个小厮还守着,里头门窗紧闭只剩几盏烛火。
得亏渟云熟门熟路,《通易论》也确实多的是,片刻拿到手赶紧回了院里,连书带那银票盒子一起放在了床头格子。
如此红尘俗物不缺,又有祖师大道在侧,似乎就能赶紧释怀白天事。
只濯洗躺下后,凉夜辗转,翻开书里文字,她还是未参透,同称大道,为何和尚问行善积德,祖师讲冷眼旁观。
笔墨两处,陶姝拿着同一本书迟迟未睡,姜素娘放心不下,手执烛台到面前轻声道:
“你怎么了?从云云那回来,就一直拿着那本书不放。”
女儿缄口无声,她又问:“可是在谢府,受了委屈?
今时不同往日,你又是上门为客,本该让着她些。”
“我看见云姐姐,画工极好。”陶姝仍盯着那本书。
“那怎么了?”
“娘亲在这间屋子已经呆了多久?”陶姝缓缓抬头,“咱们还要在这间屋子呆多久。”
烛火倒映成她眼里疮疤,姜素娘上轻道:“咱们......”
“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十年之后又如何。
娘亲以前说自个儿是被卖与父亲,可知来日,我要被卖给谁?”
她语气淡然,并无哀切,却叫姜素娘酸楚难忍,扑上前双膝跪倒在地将陶姝揽在怀里急声道: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那么长久。
等你爹爹三年丧满,娘亲一定带你回外祖父家。
等你再长大些,再挑一个年岁相当的良人,不求高官厚禄,不求万贯家财。
娘亲还有些家资,定能护你一辈子温饱无忧,但得郎君有情,粗茶淡饭也有平安喜乐。
外面天高地阔,咱们不会永远在这的。
幺......”姜素娘泣不成声,“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的。
就算娘亲回不去,也一定将你送去外祖家,你不会在这的。
不然,不然我立刻修书,让外祖父来接你吧。”
这一年多粗服斋食,只让她瘦骨根根如铁,烙在陶姝肩膀处,压的她几乎站立不住。
陶姝用力将姜素娘推开些许,摇头不解:“为什么要回去呢,此处仰人鼻息,去了外祖处,难道就能高人一等?
骨肉亲情如果有用,我与前院那个虽不是一母同胞,好歹血脉相连,他与我如何?
外祖当年,与娘亲如何?”她再看向手中书本,“为什么要等呢,等今日等明朝,等到何时是个头。
父亲常说,人活一世,声名而已,名越高,人越高。
同为儿女,为什么前院那个可以吃着父亲名声,咱们就吃不得?
我与父亲攻书,故而无一技值得称道,他也仅识几个字,别也无所长啊。
可惜世道不公,我不能为官为宰,还好天道甚公,”陶姝举起那本“通易论”,“男女皆能装神弄鬼。”
风卷帘动遮光,将她一张脸切的半明半暗如魑如魅,姜素娘没忍住恐惧,一屁股坐地上。
往日她要俯身才能平齐的女儿,现在她仰脸依旧看不清晰,“你....你是..”
一句话许久没能说个完整,陶姝并没将姜素娘扶起,反一双冷眸俯视,大发慈悲样将那本书递到了她眼前。
姜素娘颤抖伸手要拿,分明以前人人都说这个女儿生的像自己,今时今日才觉,陶姝和陶矜太像了。
她是他,老来无孙可弄,闲暇时充为假子教养的女儿。
“娘亲可还记得,父亲小祥,封礼之时,诵经者非僧,唱词者乃是冠人。”
“那如何?”
“意味着当今圣人有崇道之心,前些事后圣人又祭天贶,此乃道家吉日。”
姜素娘终于握稳了那本书,陶姝却没松手,稍微使力,将人带起后方丢开。
“我本以为他是年迈力衰便要求神拜佛,今日拿到此书一看,原来修行之人也讲天下有序,君臣中正。
我上不得金殿,唱不得忠奸贤愚,难道我也登不得高台,断不得吉凶祸福?
纵非儿郎,总有一日,我也会像爹一样,站在君王身侧,与他谋算江山。
而不是站在谁家郎君身旁,替他谋算儿女。”陶姝长出腹中郁气,“我想让云姐姐把画给我,娘亲求求她,她会给的。
若叫世人知道,我才是承袭父亲丹青妙手的那个,自然会高看我一眼。
有了声名在望,娘亲与我才有将来,而不是在这间屋子苦等。”
“这是杀头罪过。”姜素娘握着书本。
人恐惧时会心惊肉跳,人恐惧极了,却好像冰封霜冻,血液都停止奔流,她想拉陶姝,力竭仍未能伸出手去。
“何不快刀斩我?年岁销磨如斯。”陶姝戏谑笑道,下颌微抬露出一段苍白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