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原的春天,被彻底染成了血色。三个月,整整三个月的僵持与反复拉锯,已将这片广袤的平原化作了巨大而恐怖的坟场。初春的新绿早已被践踏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褐色的、被血反复浸透的泥泞土地,以及层层叠叠、姿态扭曲、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尸骸。秃鹫和乌鸦如同黑色的云层,终日盘旋,发出贪婪而凄厉的鸣叫。风裹挟着浓烈的尸臭和硝烟味,刮过两座庞大而疲惫的军营,也刮过百里之外镇北城高耸的城墙。
镇北城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战争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之上,守军日夜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远方地平线。城内,十万百姓的日常生活被彻底打乱,取而代之的是全民皆兵的紧张备战。
城外,靠近北门的一片稀疏林地,此刻正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数百名精壮的汉子,在几个百夫长的呼喝指挥下,正挥汗如雨地砍伐着最后的树木。粗壮的树干在沉闷的“咔嚓”声中倒下,枝叶被迅速清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被拖回城内——这是加固城防、制作滚木礌石、乃至作为燃料的最后储备。
古星河一身简便的布衣,亲自在现场督工。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飞速消失的林地,又望向远处被烽烟笼罩的天际线,心头沉甸甸的。物资,尤其是粮食,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用力!伐倒的木头立刻拖走!别堆在这里!”一个嗓门洪亮的百夫长大声吆喝着。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古星河循声望去,只见一袭耀眼的红衣策马而来,正是曲红绡。她身后跟着几十名黑云寨的青壮,个个身强力壮,手持斧头锯子。
曲红绡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飒爽。她走到古星河面前,火光映照着她明艳而略带风霜的脸庞,眼神清澈坦荡,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江湖儿女的爽利:“古城主,城外这点活儿,交给我们寨子的兄弟吧。都是山里长大的,砍树伐木,比你们城里人利索。”
古星河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和感激。这三个月,曲红绡和她的寨民们早已融入了守城的行列,她带来的那些山民汉子,力气大,能吃苦,修城墙、运物资都是一把好手,大大缓解了人手压力。
“曲寨主……”古星河开口,声音带着真诚,“城外危险,周军斥候……”
“怕什么?”曲红绡嘴角微扬,打断了他的话,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羁和强大的自信,“有我看着呢。再说,”她目光扫过正在奋力砍伐的士兵们,“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总不能白吃你古大城主的粮。”她的话语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但那双望向古星河的眼眸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关切飞快闪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瞬间便隐没。她迅速移开目光,转向自己的部下,声音陡然提高,恢复了那份干脆利落的指挥姿态:“兄弟们!干活!手脚麻利点!让城里人看看咱们黑云寨的本事!”
“好嘞!大当家!”黑云寨的汉子们轰然应诺,立刻如猛虎下山般加入了伐木的队伍。
古星河看着那抹在林中穿梭指挥、英姿飒爽的红色身影,心中微动,一丝暖流悄然划过。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将那份复杂的情绪压回心底,继续专注于眼前紧迫的城防物资征集。
城主府西侧一处幽静的庭院内,萧清璃凭栏而立。她依旧穿着南谕贵女喜爱的精致衣裙,只是颜色素雅了许多。往日灵动狡黠的眉眼间,此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望着南方饮马原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
侍女小心翼翼地奉上清茶:“殿下,您都站了小半个时辰了,喝口茶歇歇吧?”
萧清璃恍若未闻,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饮马原上…又添了多少新坟?苏老将军…他身体可还撑得住?”她虽已与南谕皇室划清界限,但血脉相连,故国深陷倾国血战的泥潭,无数熟悉的面孔可能就此消逝,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缠绕着她。
侍女不敢接话,只是默默垂首。
镇北城东市,醉仙楼。
二楼临窗的雅座,杯盘狼藉,酒气熏天。陈浩斜倚在软榻上,衣襟半敞,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和惯有的那种倨傲轻浮。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以及…一脸兴奋新奇、已有几分醉意的曲小风。
“陈…陈大哥!这…这酒真够劲!比我们寨子里的土酿强…强多了!”曲小风舌头有些打结,脸蛋通红,眼睛里满是初入繁华的迷醉和对陈浩这种“潇洒”生活的向往。这三个月,他跟着陈浩,见识了镇北城的花花世界,听他说那些“江湖义气”、“快意恩仇”的故事,只觉得比在寨子里跟着姐姐练武、管束自由自在多了。
“哈哈!小风兄弟爽快!”陈浩得意地大笑,拍了拍曲小风的肩膀,“跟着哥哥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这算什么?改天带你去更好的地方开开眼!”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个从山里来的愣头青,心思单纯,又对古星河有恩的姐姐在城里,是个绝佳的掩护和棋子。
“走!”酒足饭饱,陈浩醉醺醺地一挥手,起身就要走,毫无付账的意思。
掌柜的连忙小跑过来,脸上堆着小心又为难的笑:“陈二公子,您看…这顿饭钱……”
陈浩斜睨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记账!记我爹陈典史的账上!”说完就要往外走。
“陈二公子!使不得啊!”掌柜的急了,壮着胆子拦住去路,“小店小本经营,这…这都记了快一个月了!您行行好…”
“滚开!好狗不挡道!”陈浩被拦,酒意上头,顿时恼羞成怒,猛地一把将掌柜的推了个趔趄。
“哎哟!”掌柜的痛呼一声。
“妈的!敢挡陈大哥的路!”曲小风正喝得热血上头,又想在“大哥”面前表现,见状想也不想,学着陈浩平时的做派,抄起桌上一只空酒坛,朝着旁边一个试图上前搀扶掌柜的店小二就砸了过去!
“砰!”酒坛在小二脚边碎裂,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但也吓得小二魂飞魄散。
“反了!反了天了!”掌柜的又惊又怒,指着陈浩和曲小风等人,“你们…你们吃白食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陈浩嗤笑一声,眼神轻蔑,“在这镇北城东市,老子就是王法!给我打!”
几个跟班立刻狐假虎威地扑上去,对那店小二拳打脚踢。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镇北城府衙,公堂之上。
气氛凝重肃杀。府衙主官眉头紧锁,看着堂下跪着的几个人。陈浩歪着脑袋,一脸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挑衅。他身边几个跟班则有些畏缩。而曲小风,此刻酒醒了大半,脸上带着惶恐和后怕,跪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
衙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
“我就知道这群外来的没一个好东西,看吧,才多久就出事了。”
“可别这么说,据说啊,咱们刚到这的时候还是人家给的粮食。”
“那他也不能这么嚣张跋扈呀!”
......
“大人!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醉仙楼掌柜鼻青脸肿,跪在一旁声泪俱下地控诉,“陈二公子带人,在小店大吃大喝,一个月来分文不给!今日不但不结账,还指使…指使这位曲小哥动手打人!您看我这伙计…还有我这脸…”
主官看向曲小风,又看看陈浩,头大如斗。陈浩是典史陈敬之的儿子,本就跋扈难缠。这曲小风…更是麻烦!他姐姐曲红绡是城主亲自迎进城、有恩于镇北城的贵客!这案子…怎么判?稍有不慎,就是两头得罪!
“去!速速禀报城主大人!”主官无奈,只得吩咐衙役。
消息传得飞快。曲红绡正在城外指挥伐木,闻讯如遭雷击!她丢下斧头,翻身上马,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内府衙!
当她冲进公堂时,看到的正是曲小风惶恐跪地、陈浩一脸无赖的景象,以及掌柜那凄惨的模样和周围百姓鄙夷的目光。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小风——!!!”曲红绡的声音凄厉而颤抖,饱含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滔天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失望!她几步冲到曲小风面前,没有半分犹豫,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曲小风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之大,直接将曲小风扇得扑倒在地,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姐…姐姐…”曲小风被打懵了,捂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双目赤红、浑身都在发抖的姐姐。他从没见过姐姐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别叫我姐!”曲红绡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指着曲小风,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而剧烈颤抖:“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啊?!跟着这种地痞无赖,学人吃白食?!学人打人?!你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了吗?!忘了我们是怎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吗?!”
她猛地指向门外,声音哽咽嘶哑:“这里不是黑云寨了!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山头了!这里是镇北城!是人家收留我们、给我们活路的地方!爹娘不在了,我把你带出来,是让你活下去!是让你堂堂正正做人!不是让你变成这种…这种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无赖!”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曲小风的心上。他听着姐姐声泪俱下的控诉,看着姐姐因极度失望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看着周围那些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自己这几个月跟着陈浩“潇洒”时穿的光鲜衣服……巨大的羞耻感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曲小风再也忍不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曲红绡面前,额头“咚咚咚”地使劲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姐!我错了!我混账!我不是人!”他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跟陈浩鬼混了!我再喝酒闹事,你就打断我的腿!姐!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吧!”他的额头很快磕破,鲜血混着泪水染红了地面,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悔恨。
公堂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曲红绡那发自肺腑的悲愤和曲小风此刻痛彻心扉的悔悟所震撼。连一直满不在乎的陈浩,看着曲小风那疯狂的磕头认错,脸色也微微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曲红绡看着弟弟额头上的鲜血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悔恨,心如刀绞。她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她何尝不心疼?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弟弟流血的额头,却又猛地停住,最终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她睁开眼,眼中泪水未干,却已重新凝聚起属于黑云寨大当家的那份刚毅和决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再有一次,我亲手废了你!滚起来!”
就在这时,古星河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公堂门口。他看了一眼跪地磕头的曲小风,又看了看泪痕未干、强忍悲痛的曲红绡,最后目光落在脸色阴沉的陈浩身上,眼神深邃莫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镇北城府衙的公堂,气氛在曲红绡姐弟的悲声与曲小风磕头认错的鲜血中凝固了片刻,随即被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孽障!孽障啊——!”
一声苍老而悲愤的怒吼从公堂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典史陈敬之在长子陈玉楼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陈敬之须发皆白,脸色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耻而涨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全靠身旁温润儒雅、眉宇间带着忧色的大儿子陈玉楼支撑着。显然,二儿子又在外面惹出天大祸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耳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堂下那个梗着脖子、满脸不以为然的陈浩,顿时气得眼前发黑,指着陈浩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你…你这个不孝子!我陈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整日里游手好闲,欺行霸市…如今竟敢在公堂之上…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陈浩看见父亲和大哥,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像是被激怒的野狗,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脸上那点伪装的无所谓彻底撕掉,只剩下扭曲的怨毒和疯狂的叛逆:“老东西!你骂谁孽障?!我的脸面?我陈浩的脸面早就被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丢光了!整天就知道唯唯诺诺,守着个破典史的位置,连儿子在外面吃点喝点都要管?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挥起拳头,朝着自己颤巍巍的老父亲脸上砸去!
“二弟!住手!”陈玉楼脸色剧变,惊呼一声,猛地闪身挡在父亲身前,死死抓住了陈浩挥来的手腕。他文弱书生,力气远不如陈浩,被这一拳的冲力带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公堂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哼,脸色瞬间煞白。
“大郎!”陈敬之惊骇欲绝。
“陈玉楼!你滚开!”陈浩双目赤红,状若疯癫,还想挣扎。
“够了!”公堂主官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咆哮,甚至意图殴父?!来人!将这狂悖之徒给我拿下!”
衙役立刻上前,死死按住了还在挣扎咆哮的陈浩。
陈玉楼强忍着后背的剧痛,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他看也不看那个疯魔般的弟弟,径直走到公堂中央,对着主官撩袍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带着哽咽却清晰无比:“大人!学生陈玉楼,代弟陈浩叩首认罪!弟年少无知,疏于管教,以致闯下大祸!然…然念其尚未铸成不可挽回之错,求大人念在家父年老体衰,学生愿代弟受过,甘受一切责罚!只求…只求大人网开一面,留他一条生路,学生定当严加管教,绝不再犯!”他言辞恳切,额头紧贴地面,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陈敬之看着跪地求情的长子,又看看被衙役死死按住、依旧面目狰狞的二儿子,老泪纵横,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破旧的旧钱袋,又哆哆嗦嗦地解下腰间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一同捧到公堂主官面前,声音沙哑破碎:“大人…老朽…教子无方…愧对朝廷,愧对百姓…这是老朽毕生积蓄…还有这块祖传的玉佩…虽不值钱…权当…权当赔偿醉仙楼的损失…结清这孽障的欠账…余下的…老朽…老朽砸锅卖铁,也会补上…求大人…开恩…”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主官看着眼前白发苍苍、涕泪横流的陈敬之,又看看跪地不起、后背衣衫渗出血迹的陈玉楼,再看看那堆散碎银两和旧玉佩,最后目光扫过被按在地上兀自不服、眼神怨毒的陈浩,心中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沉声道:“陈典史,陈公子,请起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陈浩…”他看向那个依旧不知悔改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当街行凶未遂,藐视公堂,数罪并罚,判杖刑二十!以儆效尤!即刻执行!”
“谢大人开恩!”陈玉楼重重叩首,扶着几乎虚脱的父亲站起,默默退到一旁,不忍再看。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响声和压抑的惨嚎声在公堂上响起。陈浩的怨毒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古星河、曲红绡、陈玉楼以及每一个在场的人身上。这笔账,他记下了。
千里之外,南谕国都,天京城。
往日喧嚣繁华的帝都,此刻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素白之中。皇宫深处,龙榻之上,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帝萧衍,如今已是形销骨立,面色蜡黄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太子萧景睿跪在榻前,他年已十六七岁,身着明黄太子常服,面容清秀,眼神却空洞茫然,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懵懂和依赖。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玉雕的蝉,这是父皇前几日给他的“玩具”,此刻正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
太傅林岳甫,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跪在太子身侧,紧握着萧衍一只枯瘦的手,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悲戚。
“太…太傅…”萧衍艰难地喘息着,枯槁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林岳甫的手腕,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死死盯着林岳甫,又艰难地转向旁边懵懂的太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景睿…托…托付给你了…辅…辅佐他…守住…我萧氏…江山…苏…苏定方…是…是柱石…不可…轻动…北…北周…虎…狼之心…不…不可…信…”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陛下!老臣…老臣粉身碎骨,定不负所托!”林岳甫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将萧衍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头。
萧衍的目光最后在爱子那张茫然无知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充满了无尽的不舍、担忧和绝望。最终,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彻底熄灭,紧抓着林岳甫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陛下——驾崩——!”
凄厉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寝宫的寂静,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国丧!举国缟素!
繁琐而压抑的丧仪之后,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懵懂的太子萧景睿,在太傅林岳甫和一群重臣的簇拥下,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完成了所有仪式,坐上了那张对他而言过于巨大、也过于冰冷的龙椅。
国丧的悲戚尚未散尽,朝堂之上,针对前线战事的暗流便汹涌而起。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新帝萧景睿坐在龙椅上,眼神依旧茫然,只是下意识地把玩着腰间那块玉蝉。太傅林岳甫侍立阶下,神情凝重。
“陛下!太傅!”一位身着朱紫官袍、气度雍容的世家重臣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咄咄逼人,“饮马原对峙已逾三月!我南谕将士死伤枕藉,耗费钱粮无数!然苏定方身为主帅,坐拥数十万大军,却畏敌如虎,龟缩营盘,毫无寸进!此等庸碌无能之辈,岂能再掌帅印,贻误国事?!”
此言一出,如同投石入水,立刻激起千层浪。
“臣附议!苏定方老迈昏聩,空耗国力!当速速撤换!”
“正是!三月无尺寸之功,反损兵折将,岂为帅之道?”
“陛下!臣等举荐兵部侍郎赵德芳老大人挂帅!赵老大人德高望重,深谙韬略,定能一扫颓势,克敌制胜!”另一位世家大臣高声附和,矛头直指苏定方。
阶下,被提及的赵德芳,须发皆白,面容红润,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闻言微微颔首,抚着长须,一副胸有成竹、当仁不让的姿态。此人确是世家勋贵出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威望极高,然而…其所谓的“深谙韬略”,不过是年轻时读过几本兵书,在地方上剿过几股不成气候的山匪,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兵团作战,更遑论与宇文烈这等当世名将对垒。他此番被推上前台,不过是世家集团急于攫取军功、掌控兵权的棋子!
“荒谬!”太傅林岳甫须发戟张,怒不可遏,一步踏出,厉声驳斥,“苏定方乃国之干城!饮马原对峙,非其畏战,实乃宇文烈老奸巨猾,壁垒森严!强行决战,正中其下怀!苏帅稳扎稳打,消耗周军锐气,伺机而动,方为老成谋国之道!此时临阵换帅,兵家大忌!赵大人虽德高,然久疏战阵,岂能骤然统领数十万大军,对阵宇文烈这等虎狼之师?此非儿戏!关乎国运存亡!尔等焉敢以社稷为赌注?!”
林岳甫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殿内回荡,带着凛然正气和无比的焦虑。
然而,阶下的世家大臣们早已串联一气,岂会被他一言喝退?
“太傅此言差矣!苏定方拥兵自重,久战无功,岂非坐实其无能?”
“赵老大人老成持重,威望足以服众,正可稳定军心!”
“陛下!前线将士浴血,后方百姓煎熬,岂能再容苏定方如此拖延下去?”
“请陛下速速决断!撤换苏定方,启用赵老大人!”
群情汹汹,七嘴八舌,如同无数只苍蝇在殿内嗡鸣。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兵家大忌,什么国运存亡,他们只在乎将苏定方拉下马,让代表自己利益的赵德芳上位,攫取那份泼天的军功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权势!无数道目光,带着逼迫和期待,齐齐聚焦在龙椅之上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天子身上。
萧景睿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争吵和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吓得有些瑟缩,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玉蝉。他根本听不懂这些大臣在争什么,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好吵。他求助般地看向身边唯一熟悉的太傅林岳甫,却只看到太傅那张因愤怒和焦急而涨红的脸,以及眼神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太…太傅…”萧景睿小声地、带着哭腔地唤了一声。
林岳甫心头一痛,看着小皇帝那无助的眼神,再看看阶下那群虎视眈眈、只为一己私利的世家大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知道,大势已去。
“陛下…”林岳甫声音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老臣…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这最后的恳求,已是微不可闻。
萧景睿看着太傅痛苦的样子,又看看下面那群吵吵嚷嚷、似乎很坚持的大臣们。他觉得很烦,只想让这些吵闹快点结束。他怯生生地,用细弱蚊蚋的声音,对着阶下说道:“那…那就…依…依卿等所奏…撤…撤了苏…苏元帅…让…让赵…赵大人去…”
声音虽小,却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林岳甫的心头!他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完了!南谕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就这么被一群蠹虫,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天子,亲手推倒了!
“陛下圣明!”世家大臣们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的笑容,齐声高呼,声震殿宇。赵德芳更是红光满面,朝着龙椅深深一揖,仿佛那饮马原的胜利和泼天的功勋,已唾手可得。
南谕大营,帅帐之外。
一纸明黄刺目的圣旨,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在苏定方的心口。帅印已被收回,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赤金帅旗,也将在明日被降下。
他没有待在压抑的帅帐里,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营帐外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身上那件赤金明光铠已经卸下,只穿着一身旧布袍。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繁星点点,亘古不变,静谧而深邃。这星空,他曾与无数袍泽在出征前一同仰望,曾在无数个运筹帷幄的深夜独自凝望,也曾在那血肉横飞的饮马原战场上,透过硝烟瞥见过它的微光。
三个月。他用尽毕生所学,以血肉为壁垒,以意志为长矛,硬生生在宇文烈这头北地猛虎面前,为南谕撑住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他深知宇文烈的可怕,更知强行决战只会让数十万儿郎白白送死。他选择对峙,选择消耗,选择等待一个稍纵即逝的战机,或者…等待北周内部生变。这本就是一场以国运为注的豪赌,他赌的是南谕的韧性和宇文烈的急躁。
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朝堂的险恶和后方的愚蠢。
“柱石…不可轻动…”老皇帝临终的嘱托言犹在耳。苏定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柱石?在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蠹虫眼中,他不过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罢了。赵德芳?那个只会在纸上谈兵、靠着祖荫混到“柱国”虚衔的老朽?让他统领大军对阵宇文烈?这已经不是儿戏,这是将整个南谕国祚和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亲手奉送给敌人!
“此战过后…南谕…再无回旋余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如同秋叶飘零,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苏定方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饱经风霜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泥土里。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饮马原上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血海滔天,看到了天京城那摇摇欲坠的宫阙。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军营。
没有激昂的战鼓,没有送行的号角。只有一片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营门缓缓打开。一辆简陋的青篷马车停在门外。苏定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埋葬了无数忠魂的军营,看了一眼那些自发聚集在营道两侧、默默注视着他的将士们。
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上,写满了悲痛、不解、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秦玉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陈方豹眼圆睁,死死咬着牙关,不让眼中的热泪流下。徐世绩…这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将,此刻也都默默伫立,眼神复杂,如同失去了主心骨。
苏定方没有说一句话。他对着这些忠诚的将士,对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起了更沉重的国殇,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在无数道悲怆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启动,驶向南方,驶向那个抛弃了他的国都,驶向那无可挽回的、血色的黄昏。辕门上,那面曾经迎风招展、代表着南谕最后希望的赤金帅旗,在晨风中,缓缓地、无声地降了下来,如同一个王朝落幕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