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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血光映照着狭窄的牛角巷。

巷子深处,几双被这边动静惊动、躲在门缝窗后偷看的眼睛,在接触到阿骨那沾满鲜血、如同恶鬼般的身影时,瞬间缩了回去,门窗紧闭,再无一丝声息。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屠戮。

夜色如同浓墨,彻底浸透了这座边陲小城。白日里那场发生在牛角巷的血腥杀戮,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被铁血堂汹涌的怒火和追索彻底淹没。城里几条主要的街道,此刻几乎被铁血堂的人占据。火把连成长龙,将街面照得明灭不定,人影幢幢,呼喝声、粗暴的砸门声、偶尔响起的短促惨叫和妇孺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恐怖大网。

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漆黑小巷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赵大牛、小莲,还有另外四个平日里跟着赵大牛干苦力、此刻也因牵连而被追杀的汉子——黑子、铁柱、老根和麻杆,全都紧紧贴在冰冷潮湿、布满滑腻青苔的墙壁上,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巷口外,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晕在巷口一闪而过,又渐渐远去。

麻杆个子最矮小,胆子也最小,汗水沿着他蜡黄的脸颊小溪般往下淌,浸湿了破旧的衣领。他死死咬着下唇,牙齿在黑暗中格格打颤,眼珠惊恐地转动着,终于忍不住,用气声对着旁边的赵大牛低吼:“大…大牛哥!这不对…太不对了!”他猛地指向巷子深处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阿骨,“那…那怪物杀人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手指又颤抖地指向巷子另一头,古星河静立如松的轮廓,“现在又带着我们往铁血堂老窝那边钻!这…这分明就是要把我们往虎口里送啊!他们是…他们是一伙的!拿我们当诱饵!”

他的话如同毒刺,瞬间刺破了紧绷的沉默。黑子、铁柱和老根的脸上也明显露出了动摇和更深的恐惧,眼神在麻杆、阿骨和古星河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

“闭嘴!”赵大牛猛地低喝,声音压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麻杆一眼,粗糙的大手用力握紧了腰间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柄,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凭依。他的目光越过麻杆惊惶的脸,死死钉在巷子那头古星河模糊而沉静的侧影上,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我信古大哥!他要想害我们,在牛角巷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跟着他,才有活路!”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最前方阴影里的阿骨,倏然动了。他并非回头,只是极轻微地侧了侧耳朵,像警觉的野狼捕捉到了风中一丝极细微的异响。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蛇类吐信般的“嘶”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小巷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几乎是同时,巷子另一头的古星河也动了。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极其干脆地一挥手,身影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更加幽深、几乎被两侧屋檐完全遮蔽、形同裂缝的岔道。

阿骨的身影已经率先钻了进去,速度快得像一道贴着墙根滑行的影子。阿骨常年在森林生活,本能的敏锐堪比顶尖的斥候。

赵大牛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住还在发抖的小莲,低吼一声:“跟上!”便紧随着古星河的身影,一头扎进了那道黑暗的“裂缝”。黑子、铁柱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老根看了看脸色惨白、还在犹豫的麻杆,叹了口气,拽了他一把,两人也跌跌撞撞地挤进了狭窄的夹道。

就在他们七人身影完全没入岔道黑暗的几息之后,巷口方向传来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摇曳的光亮。几个提着刀、凶神恶煞的铁血堂打手冲到了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火把的光芒在湿滑的墙壁上跳跃。

“妈的,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一个打手骂骂咧咧,用刀鞘胡乱敲打着墙壁。

“耗子吧?这鬼地方,臭死了!”另一个捂着鼻子,厌恶地扫视着狭窄的巷子深处,目光掠过那条几乎被忽略的黑暗岔口,并未停留。火把的光晕,堪堪停留在岔道入口的边缘,未能照亮里面分毫。

“走!去前面看看!刘爷下了死令,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泥腿子和那个怪物揪出来!”领头的打手不耐烦地一挥手,几人骂骂咧咧地转身,脚步声和火光迅速远去。

逼仄黑暗的夹道里,七个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追兵的叫骂声远去,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麻杆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老根用力架住。黑暗中,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阿骨的身影在最前方停下,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他微微侧头,似乎在用某种超越视觉的方式感知着外面的一切。几息之后,他才再次发出一个低沉、含糊的音节,朝着夹道更深、更黑暗的方向示意。

古星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绕过去,就是铁血堂的后墙根。他们的精锐,现在都在外面。”

赵大牛猛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柴刀,粗糙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眼中爆发出一种豁出去的凶狠光芒:“好!那就……端了他们的老窝!”

铁血堂总堂口那两扇厚重、漆成赭红色的橡木大门,此刻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

“轰——咔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堂口内原本的喧嚣!两扇门板不是被撞开,而是如同脆弱的纸片般,从门轴处被一股蛮横到非人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撞碎!巨大的木块混合着碎裂的铜钉和铰链碎片,如同炮弹般向内激射!

门内是一个颇为宽阔的演武场,此刻稀稀拉拉站着二十来个铁血堂的帮众,大多是些留守的老弱或刚入堂的新丁。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漫天飞射的木屑碎片让他们全都懵了,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棍棒刀枪格挡,惊叫声、怒骂声瞬间炸开。

烟尘弥漫中,一道赤着上身、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身影,如同地狱冲出的魔神,踏着满地的碎木狼藉,冲了进来!

是阿骨!

他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冲入人群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台纯粹高效的杀戮机器。一个离门口最近、正挥舞着哨棒的壮汉,只觉得眼前灰影一闪,咽喉处猛地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窒息感!阿骨的手如同钢钳,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的喉结,五指一错!

“咔嚓!”喉骨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壮汉眼珠暴凸,软软倒下。

旁边另一个持刀打手惊怒交加,嚎叫着挥刀砍向阿骨的后颈!阿骨仿佛背后长眼,甚至没有回头,沾满血污和碎肉的手肘如同长了眼睛般向后猛地一顶!

“噗!”肘尖如同铁锥,狠狠凿在打手的肋下!肋骨瞬间塌陷,尖锐的骨刺扎入内脏。打手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刀脱手飞出,人也像破麻袋一样摔了出去。

阿骨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力量狂暴得超出常理。他冲入人群,每一次出手都只取要害——咽喉、太阳穴、后心、脊椎!扭断脖颈,撞碎胸骨,掌缘如刀劈断臂骨!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碎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瞬间在演武场内爆开,交织成一首恐怖的交响!

他根本不像在战斗,更像是一头冲入羊群的饥饿猛虎,纯粹依靠着野兽般的杀戮本能和压倒性的力量进行着最原始高效的屠杀!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的汗臭和尘土味。

演武场角落,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粗布短褂、佝偻着背的老兵,正拿着扫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呆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在人群中掀起血雨腥风的凶悍身影。当阿骨猛地拧断一个打手的脖子,侧身闪避喷溅的鲜血时,动作间,脖颈处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猛地一闪!

老兵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大!他死死地盯着阿骨那沾满血污的脖颈侧面——那里,用一根不知是兽筋还是坚韧藤蔓搓成的细绳,挂着一块东西!

半块!

那东西非金非铁,色泽沉暗,在血污下依然能看出其上铭刻着古老而繁复的纹路,边缘是狰狞的断口。形状……形状分明是半枚虎符!

老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佝偻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随即又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度的激动涨得通红!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捡起扫帚,用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敏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演武场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仿佛那里藏着能救命的稻草,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惊天秘密!

“老…老伙计们!老伙计们!!”他嘶哑、颤抖、带着哭腔的吼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在血腥弥漫的演武场角落响起,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兴奋和急迫,“少…少主!是少主!他…他回来了!回来了啊——!!!”

他的声音被场中更响亮的惨嚎和打斗声掩盖,只有他自己和那扇小门知道这声嘶吼中蕴含的惊涛骇浪。

演武场另一头,通往内堂的通道口,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男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转身就往内堂跑,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刘爷!刘爷!不好了!怪物…怪物杀进来了!挡不住啊——!”

内堂。檀香袅袅。

铁血堂帮主刘金刀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膛赤红,一双三角眼开合间精光四射。他一手盘着两个锃亮的铁胆,发出“咔啦咔啦”的摩擦声,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刚沏好的香茗,正慢条斯气地吹着水面上的浮沫。

“慌什么!”刘金刀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和不耐,“一个小鬼都搞不定要你们何用?自己去想办法,别扰了爷的清净。”

他话音刚落,内堂那扇描金绘彩的木门,如同被攻城巨锤正面轰击!

“轰——!!!”

一声比演武场大门碎裂时更加恐怖的巨响炸开!整扇厚重的木门连同结实的门框,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向内爆裂!碎木、木屑、断裂的金属构件如同暴雨般向室内激射!烟尘弥漫!

刘金刀手中的茶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盘铁胆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从容瞬间被惊骇取代,猛地从虎皮椅上弹了起来!

“大胆!”

烟尘稍散。

门口,一个人影踏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了进来。正是阿骨!他身上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浆浸透,湿漉漉地往下滴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洼。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原本充满檀香的内堂。他赤着的上身肌肉虬结,布满了新旧伤痕,此刻沾满了血污和碎肉,如同披着一件血色的铠甲。肮脏的长发黏在脸上、颈间,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射出,冰冷、浑浊,却又燃烧着一种纯粹到令人胆寒的杀戮欲望,如同从九幽血池中爬出的恶鬼。

他手中,还拖着一个东西——是刚才那个连滚带爬进来报信的账房先生!此刻,那账房先生的脖子被一只沾满血污的大手死死扼住,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着,脸色由红转紫,眼珠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古星河眉头紧皱,阿骨常年在山里,猎食和杀戮几乎成了本能,就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杀戮机器,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阿骨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锁链,瞬间就钉在了太师椅前惊魂未定的刘金刀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愤怒、仇恨之类的情绪,只有一种最原始的、看待猎物的冰冷确认。

“你?”阿骨喉咙里挤出一个嘶哑、生硬、如同砂纸摩擦的音节。这似乎是他学会的新词。

刘金刀被那双非人的眼睛盯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久经江湖,手上人命无数,自诩心狠手辣,但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不加掩饰的死亡凝视!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已经是一具尸体!

“你…你是什么东西?!”刘金刀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咆哮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悬挂的厚背金环砍刀,“敢闯我铁血堂?找死!”

话音未落,阿骨先动!

他手臂猛地一抡,如同丢弃一件垃圾,将手中濒死的账房先生狠狠砸向刘金刀!那干瘦的身体带着呼啸的风声,炮弹般撞了过去!

刘金刀到底是刀头舔血几十年的老江湖,反应极快,怒吼一声,也顾不上拔刀,运足力气,双掌猛地向前推出,试图格挡这“人肉炮弹”!

“嘭!”

沉闷的撞击声中,账房先生的身体被刘金刀雄浑的掌力震得倒飞回来,口中鲜血狂喷,眼看是不活了。但刘金刀也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气血翻涌,脚下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这一下,也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

“好畜生!老子活劈了你!”刘金刀咆哮如雷,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厚背金环砍刀!刀身宽阔,刃口闪烁着寒光,金环哗啦作响,气势惊人。他双足猛地蹬地,魁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凌厉的刀风,一招力劈华山,朝着刚刚掷出“人肉炮弹”、似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阿骨当头狠狠劈下!刀势沉重,隐带风雷之声,显然灌注了他毕生功力,要将这怪物一劈两半!

刀锋破空,寒气砭骨!

然而,阿骨并非格挡或闪避,而是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迎着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刀锋,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出,整个内堂仿佛都震颤了一下!他身体的重心诡异地一沉一旋,如同泥沼中潜行的巨鳄,在千钧一发之际,竟贴着那凌厉劈下的刀锋内侧滑了进去!冰冷的刀锋几乎是擦着他额前的乱发和肩胛划过,带起的劲风割断了几缕发丝!

两人错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阿骨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蟒蛇,在错身的瞬间完成了不可思议的扭转。他沾满血污的左手,如同从幽冥中探出的鬼爪,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刘金刀握刀的右手手腕!五指如同五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入皮肉,死死锁住了腕骨!

“呃啊——!”刘金刀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嚎,感觉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了!他本能地想要抽刀回砍,但手腕如同被焊在了铁钳之中,纹丝不动!

就在刘金刀剧痛分神的刹那,阿骨的右手动了!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凝聚了全身爆发力的——冲拳!

那拳头并不巨大,但骨节嶙峋,仿佛包裹着千钧铁石,皮肤上沾着凝固的血痂和碎肉,带着一股腥风,如同出膛的攻城重锤,毫无花俏地、结结实实地轰在了刘金刀毫无防备的左侧太阳穴上!

“砰!!!”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仿佛一个熟透的西瓜被铁锤狠狠砸中!

刘金刀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失去焦距,瞳孔放大。他脸上的凶狠、惊怒、痛苦……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瞬间凝固。殷红的鲜血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如同诡异的喷泉,猛地从他碎裂的太阳穴、口鼻、耳孔中狂飙而出!

他握着金环大刀的手无力地松开,沉重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那失去支撑的庞大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口袋,晃了晃,然后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砸倒在地!溅起的尘土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整个内堂,死寂一片。只有阿骨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他站在刘金刀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旁,缓缓收回沾满红白之物的拳头,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他再次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唇边的温热血浆,喉咙里发出那种满足而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狩猎。

门外,古星河的身影悄然出现。他扫了一眼内堂的景象——碎裂的门户、倒毙的账房、头颅塌陷一滩污秽的刘金刀,以及站在血泊中央如同血魔的阿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阿骨沾满血污的脖颈侧面,那半枚被血染得更加幽暗的虎符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南谕皇宫,凤藻宫。

时值午后,阳光本该明媚,却被高耸的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吝啬地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偌大的庭院里静得可怕,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蝉都噤了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庭院正中央,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吊着一具尸体。是凤藻宫大太监,小德子。一根粗糙的麻绳勒进他肥硕脖颈的皮肉里,舌头肿胀发紫,长长地耷拉出来,眼珠暴凸,几乎要挤出眼眶,凝固着死前极致的恐惧。他的锦缎袍子被扒去,只穿着白色的亵衣,此刻已被鲜血染透了大半。血水顺着他的脚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下方早已被染成深褐色的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尸体下方不远处,蹲着一个穿着明黄色太子常服的少年。他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空洞茫然,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薄雾。他似乎对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盯着地上那一小滩从尸体上滴落、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泊。

一只小小的黑蚂蚁,正小心翼翼地绕过血泊边缘,试图爬过去。

太子萧景睿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滩黏稠的血。指尖染上一点暗红。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又用沾了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正在努力绕行的蚂蚁。

蚂蚁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慌乱爬开。

“姑姑,”太子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子,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天真,声音清澈,却与这血腥的场景格格不入,“小德子……睡着了吗?”他指了指树上吊着的尸体,“他流了好多口水……好脏啊。”

他口中的“口水”,是小德子嘴角淌下的、混合着血丝的涎液。

长公主萧清璃就站在几步之外。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宫装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在惨淡的光线下依旧显得尊贵而凛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上好的白瓷,冰冷、光洁、没有一丝瑕疵。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本该是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却幽深如寒潭,平静无波地映着树下吊着的尸体和蹲在地上、懵懂不知的太子。

听到太子的问话,萧清璃的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从尸体移到了太子沾着一点血污的脸上。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口中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那丝帕质地极好,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走到太子身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执起太子那只沾了血污的手。她的动作很仔细,用雪白的丝帕,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太子指尖那一点刺目的暗红。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嗯。”萧清璃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他睡着了。”她顿了顿,目光抬起,再次投向树上那具随风微微晃动的尸体,眼神锐利如冰锥,刺破空气,“永远睡着了。”

她将擦干净太子手指的丝帕,随手丢在脚边的血泊里。洁白的丝帕瞬间被污血浸透、染红,变得肮脏不堪,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声却无比强烈的宣告意味。

“来人。”萧清璃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几个穿着玄色劲装、气息冷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女官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躬身待命。

“传本宫令。”萧清璃的目光扫过庭院四周那些紧闭的殿门和花窗,仿佛能穿透门窗,看到后面那一张张惊恐窥探的脸,“凤藻宫所有内侍、宫女,即刻起,全部羁押,严加讯问。凡有懈怠太子、言行不敬、或与小德子此等欺主恶奴有牵连者——”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钉在听者的心上,“杖毙!”

“是!”侍卫们齐声应诺,声音冰冷肃杀,如同金铁交鸣。

萧清璃不再看那具吊着的尸体,也不再看地上那片刺目的污血。她牵起太子萧景睿的手,转身,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朝着凤藻宫正殿走去。鲜红的宫装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如同盛开的血色彼岸花,在惨淡的阳光下,留下一条通往权力与铁血的道路。身后,那具吊死的尸体在风中微微晃动,血滴落下的“啪嗒”声,成了这片死寂庭院唯一的背景音。

远处一个胡子花白穿着官服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南谕皇帝萧衍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后,朱笔悬停,眉头微锁。御前总管太监李德全躬着身,小心翼翼地禀报着凤藻宫刚刚发生的清洗。

“……长公主殿下雷霆手段,已将凤藻宫大太监小德子以‘秽乱宫闱、欺辱太子’之罪,当庭杖毙后悬尸示众。其余内侍宫女三百余人,尽数羁押,正在严审。殿下有令,凡有牵连者,皆杖毙,夷三族。”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衍手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漫不经心的红痕。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惫之色的脸,眼神淡漠,仿佛听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哦?”萧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疏离,“清璃性子还是这般烈。”他随手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拿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凤藻宫的下人,是该换换了。景睿那边,本就心思纯净,身边更要干净。你去内务府,挑些老实本分、手脚干净的,拨过去伺候。告诉清璃,人,她看着处置便是,莫要太过惊扰了景睿。”

“是,奴才遵旨。”李德全深深躬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皇帝的反应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纵容,反而让他心底更生寒意。他不敢多言,倒退着准备离开。

“等等。”萧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语气依旧平淡,“传话给太傅,让他明日带景睿来御书房。朕……也许久未见这孩子了。”

李德全心中一凛,连忙应下:“是,陛下。”

萧衍挥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垂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凤藻宫的血腥清洗,在他眼中,不过如同拂去一件器物上的尘埃,换上一批新的摆设罢了。

凤藻宫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试图驱散白日里残留的血腥味,却显得有些徒劳。

太子萧景睿正盘腿坐在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面前散落着几个精巧的木制鲁班锁和七巧板。他神情专注,白皙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那些木块,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嘴唇微微嘟着,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显得格外安静无害。

萧清璃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她的视线看似随意地扫过太子摆弄玩具的身影,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湖,湖面下暗流汹涌。

“景睿,”萧清璃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如同哄劝孩童,“帮姑姑一个忙,好不好?”

萧景睿茫然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姐姐的身影,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好呀!姑姑要我做什么?”他放下手中的木块,脸上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萧清璃放下书卷,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物件,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她走到太子面前,蹲下身,将那小小的锦囊轻轻放在太子摊开的手心里。

“拿着这个,”萧清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姐弟二人能听见,眼神却锐利如针,紧紧盯着太子的眼睛,“明天,太傅带你去见父皇的时候……”她微微倾身,凑到太子耳边,用只有气声才能发出的极微弱的音节,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萧景睿懵懂地听着,眼神依旧茫然,但他对姐姐有着本能的、毫无保留的信赖。他用力地点点头,将那小小的锦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姐姐交付给他最珍贵的任务,小脸上满是认真:“嗯!景睿记住了!”

萧清璃看着太子纯然信任的眼神,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但转瞬即逝。她抬手,极其轻柔地抚平太子鬓角一缕微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与白日里那个杀伐果断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乖。”她站起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玩吧,姑姑看着你。”

萧景睿立刻又开心起来,重新低头摆弄他的鲁班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萧清璃退回到圈椅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夕阳正沉入巍峨的宫墙之下,将最后的光晕染成一片惨淡的橘红。她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无声无息,如同在计算着某种倒计时。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覆盖着南谕皇宫。白日里的血腥与喧嚣早已沉寂,只余下巡夜侍卫单调而规律的脚步声在宫墙间回荡,更添几分深宫的孤寂与森严。

凤藻宫一处最偏僻、几乎被荒废的侧殿后墙。这里杂草丛生,高大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一切都吞噬在黑暗里。墙根处,一块覆盖着厚厚青苔、看似与周围墙体严丝合缝的巨大条石,此刻却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泥土腥气的风,从洞内吹出。

一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从洞内无声无息地闪出。正是萧清璃。她已换下白日里那身显眼的宫装,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玄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未施脂粉,在黯淡的月光下,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却也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与冷冽。

她站定,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后,她抬起手,对着洞口处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同样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内敛、动作迅捷如狸猫的身影,如同沉默的溪流,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幽深的洞口涌出。他们动作迅捷,落地无声,迅速而有序地在萧清璃身后集结。短短片刻,这处荒僻的角落便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不下数百之众!所有人都沉默着,如同冰冷的岩石,唯有偶尔抬起的目光扫过萧清璃的背影时,才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绝对的忠诚。他们,便是萧清璃手中最核心的力量——三千死士中的一部,只认长公主令,不认帝王诏!

萧清璃虽已被剥夺权利,可多年的经营,手中自有一方势力。

就在这时,侧殿拐角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夜风吹散的叹息。

“唉……”

萧清璃霍然转身!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已按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她身后的死士们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即将离弦的利箭,无数道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阴影如水波般轻轻荡漾,一个人影缓缓踱步而出。

来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身形清瘦,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正是南谕国师,澹台明镜。他手中习惯性地捻着一枚边缘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古旧铜钱,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几分悲悯的笑意。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清璃身上,仿佛只是饭后散步,偶然经过。

“长公主殿下,好手段。”澹台明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却并未引起远处巡逻侍卫的注意,“这‘金蝉脱壳’之计,竟连老夫这双昏花老眼,都差点瞒过了。”他捻动铜钱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枚铜钱在他指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

萧清璃按在剑柄上的手并未松开,眼神却微微闪烁。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她深知任何伪装都是徒劳。她挺直脊背,迎着澹台明镜的目光,声音清冷如冰泉:“国师深夜在此,是来拦本宫的去路?”

“拦?”澹台明镜失笑般摇了摇头,长须微颤,“殿下言重了。老夫行将就木,只想图个清静,不愿见这宫墙之内,再添无谓的刀兵血光罢了。”他的目光扫过萧清璃身后那群沉默如铁的死士,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殿下此去,路险且艰。这三千甲士……”他微微一顿,捻着铜钱的手指指向深邃的夜空,“星移斗转,杀劫已生。”

他的话语如同谶语,飘渺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萧清璃凤眸微眯,眼底寒芒流转:“国师是在……威胁本宫?”

“岂敢。”澹台明镜捻动铜钱的速度快了几分,那细微的嗡鸣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急促,“老夫只是……不忍见明珠蒙尘,良才早夭。”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萧清璃那张绝色却坚毅的脸上,眼神深邃,仿佛要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殿下聪慧绝伦,心志坚如磐石,当知取舍之道。此去……莫回头。”最后三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萧清璃沉默地看着他,按着剑柄的手指缓缓松开。她身后的死士们依旧沉默,但紧绷的气氛却悄然松懈了一丝。这位国师的态度,太过莫测。他没有动手,没有示警,只是……提醒?或者说,某种默许?

萧清璃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本宫行事,自有分寸。”

澹台明镜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烙印在眼底。然后,他袍袖轻拂,捻着那枚古旧的铜钱,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拐角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有那枚铜钱在空气中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微弱嗡鸣,仿佛还萦绕在夜色里。

萧清璃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她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身后蓄势待发的死士们,猛地一挥手!

“走!”

玄色的身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无声而迅猛地朝着宫墙外预定的方向奔涌而去,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宫城之外,西华门。

高大的宫门早已在夜色中紧闭,门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空旷的广场。这里远离内宫喧嚣,显得格外冷清寂静。

然而,当萧清璃带着最后一批死士穿过宫墙秘道,踏上西华门外这片空旷之地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冰冷的铁幕,瞬间扑面而来!

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原本空旷的广场,此刻已化为修罗场!数十具身着玄色劲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死状凄惨。有的被拦腰斩断,内脏流了一地;有的头颅不翼而飞,断颈处鲜血还在汩汩涌出;有的被利刃洞穿胸膛,钉死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浸透了石板缝隙,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暗红粘稠的光泽。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在尸山血海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挺拔如枪,穿着一身银光闪闪、鳞甲细密的龙骧卫将军制式鱼鳞甲,肩吞兽首,腰挎长刀。他并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极为年轻英俊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只是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闪烁着秋水般的寒芒,此刻剑尖斜指地面,殷红的血珠正顺着那雪亮的锋刃,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血泊里,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正是御前龙骧卫统领,皇帝心腹,天骄榜位列第七的年轻天骄——宇文拓!

他身后,整齐肃立着两列同样身着银甲、手持劲弩利刃的龙骧卫精锐。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沉默地拱卫着他们的将军,与萧清璃身后那群玄衣死士形成冰冷而残酷的对峙。

宇文拓的目光越过满地尸体,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探针,精准地钉在了刚踏出阴影的萧清璃身上。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的呜咽和血腥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长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夜禁已深,宫外不太平。”他手中的长剑微微一抬,剑尖遥指萧清璃,剑身上的血珠因这动作而加速滴落,“请您,即刻回宫。”

他身后的龙骧卫精锐,随着他剑尖的动作,齐刷刷地抬起了手中的劲弩!冰冷的弩矢在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密密麻麻地指向萧清璃和她身后仅存的死士!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无声流淌的杀意。

萧清璃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为她赴死的玄衣尸体,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下,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寒冰覆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平静得如同覆雪的玉山。她甚至没有去看宇文拓那张冰冷英俊的脸,目光只是在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抬起了手。并非拔剑,而是对着身后仅存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死志的死士们,做出了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手势——五指张开,猛地向下一挥!

“散!”

清冷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广场上!

这个命令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决绝!

宇文拓冰冷的瞳孔骤然一缩!

萧清璃身后的玄衣死士们,在听到命令的瞬间,眼中虽有不甘和悲愤,却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墨块,瞬间炸开!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只有最极致的、训练有素的沉默与迅捷!数十道身影朝着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有的扑向两侧的宫墙阴影,有的冲向远处的民居屋顶,有的甚至直接撞向龙骧卫的阵列,只为制造混乱!

龙骧卫的劲弩仓促发射!嗖嗖的破空声响起!数名死士被弩箭贯穿,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身影已经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同伴用生命制造的瞬间混乱,消失在了重重屋宇和黑暗的巷道之中!

宇文拓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萧清璃竟如此果决,他眼中寒光大盛,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似乎就要亲自出手追击。

“宇文将军!”萧清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锁定了宇文拓的动作。

她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玄色的劲装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姿,在满地血腥和清冷月光的映衬下,如同一株傲立寒霜的墨梅。她缓缓抬起手,解下了束发的乌木簪。如瀑的青丝瞬间滑落,披散在肩头,为她冰冷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柔美。

她随手将木簪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她迎着宇文拓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一步一步,从容而平静地向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浸透鲜血的青石板上。

“不必追了。”萧清璃走到宇文拓面前,两人之间仅隔一步之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冰冷杀意和血腥气。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宇文拓那双寒冰般的眼睛,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让宇文拓握剑的手猛地一紧:

“本宫,跟你回去。”

边陲小城的简陋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喑哑的摩擦声,如同合上了一道通往过去的闸门。古星河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站在城外的官道上,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野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冲淡了城内残留的血腥记忆。

城郊的路边,搭着几个简陋的茶棚,供往来行脚的商旅歇脚。此刻虽已近黄昏,但棚子里人声却格外嘈杂。几个穿着短褂、满脸风霜的脚夫正围坐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什么,声音在空旷的郊外传得老远。

“……听说了吗?南谕那边,出大事了!”

“啥大事?还能比咱这铁血堂让人一锅端了更大?”

“切!铁血堂算个屁!南谕的长公主!那位艳名远播的萧清璃殿下!被赐婚了!”

“赐婚?嫁给谁?”

“还能有谁?大周那位太子爷,姬承天!听说圣旨都下了!两国联姻,永结盟好!”

“嚯!这可是泼天的大事!那长公主不是……不是挺厉害的吗?听说前阵子还在宫里杀得人头滚滚,咋就……”

“再厉害也是个女人!皇帝让她嫁,她还能抗旨不成?听说日子都定了,就在下月初九,黄道吉日!迎亲的队伍怕是都从大周出发了!到时候天京城里,指不定多热闹呢!”

“啧啧啧,那可是长公主啊……嫁到大周去……”

“……”

脚夫们粗豪的议论声,如同惊雷般在古星河耳边炸响!

南谕长公主萧清璃……赐婚大周太子姬承天……下月初九……天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直平静无波、仿佛深潭古井般的眼眸,在这一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某种深埋的痛楚、以及一种被宿命嘲弄的冰冷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眼底疯狂翻涌、交织!

他搭在腰间佩剑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剑柄生生捏碎!

“古大哥?”旁边的赵大牛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常,看着古星河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却又隐隐透出铁青之色的侧脸,心中一惊,试探着低声问道,“您……您怎么了?”

古星河没有回答。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足以灼烧肺腑的冰冷空气连同那些残酷的字眼一起吸入胸中。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旋风,目光如同两道淬了火的利剑,死死钉在赵大牛那张憨厚而惊疑的脸上。

那眼神,锐利、急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鹰隼!

“找马!”古星河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和一种焚心蚀骨的急迫,“要快!”

他猛地抬头,望向官道延伸的方向,那是通往帝国心脏——天京城的茫茫前路。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去天京!”古星河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连夜赶路!”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迈开大步,朝着最近的那个拴着几匹驽马的简陋马厩冲去。青色的衣袂在黄昏的狂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如同一柄骤然出鞘、直刺血色苍穹的孤绝利剑!

赵大牛等人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凛冽气势所慑,来不及细想,连忙紧跟而上。阿骨紧随在古星河身侧,他依旧沉默,但那双浑浊的眼底,似乎也被古星河身上那股决绝的杀意所引动,隐隐泛起一丝属于野兽的兴奋红光。奔跑间,他颈间那半枚沾着干涸血污的虎符,在夕阳残照下,不经意地再次折射出一抹幽深而诡谲的暗芒,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凶物,嗅到了鲜血的气息,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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