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冲天的火光与浓烟,在身后渐渐化作地平线上一抹狰狞的暗红疮疤。官道在脚下延伸,如同一条疲惫的灰色巨蟒,蜿蜒没入北方更加荒凉、起伏的丘陵地界。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嘎声,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车厢内紧绷的神经。
萧清璃倚靠在颠簸的马车厢壁上,身上那件单薄的玄色劲装取代了沉重的嫁衣,却无法卸下心头的重负。她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沾着烟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软剑剑柄。每一次指尖的滑动,都仿佛在触摸着刚刚脱离的那片炼狱的温度。古星河策马紧随在车旁,青衫上溅落的血点已凝成暗褐,风尘仆仆的面容冷硬如铁,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雪原上警惕的头狼,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每一个可疑的阴影。阿骨被安置在另一辆简陋的板车上,由赵大牛等人照看,他胸口缠着厚厚的麻布绷带,呼吸粗重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塌陷的胸骨,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却依旧死死盯着古星河的方向,如同守护主人的重伤凶兽。
古星河与姬承天的战斗因南谕众多高手的介入而被迫终止,在看到萧清璃出城后果断回头。
车窗外,天色渐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芜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起伏的丘陵如同蹲伏的巨兽,投下不祥的暗影。一种大战将临前的死寂,沉甸甸地笼罩着这支亡命奔逃的小队。
突然!
古星河勒紧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死死盯向前方官道转弯处,那片被浓重晨雾笼罩的山口!
“戒备!”古星河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如同绷紧的弓弦炸响!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前方浓雾之中,传来一阵低沉、整齐、如同闷雷贴着地面滚动的轰鸣!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马蹄声!密集如暴雨敲打铁皮屋顶!沉重的蹄铁践踏着冻土,带着一种钢铁般的韵律和毁灭性的力量感!
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裂!
一支军队,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钢铁洪流,骤然出现在官道尽头,堵死了所有去路!
清一色的玄甲!甲胄覆盖全身,连战马都披挂着玄铁打造的鳞片马铠,只露出战马喷吐着灼热白气的口鼻和士兵头盔缝隙里射出的一道道冰冷目光。他们沉默地伫立着,如同由玄铁浇筑而成的冰冷森林,三千柄斜指苍穹的长槊,槊尖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荆棘!一面巨大的玄色王旗在队列最前方猎猎作响,旗面上用暗金丝线绣着一头狰狞盘绕、似要择人而噬的墨蛟!
肃杀!冰冷!如同钢铁长城横亘在前!
为首一骑,缓缓踏出阵列。马上的将领极其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身量却异常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比普通士兵更加厚重、造型也更为狰狞的玄墨蛟鳞吞口重甲,肩甲如同咆哮的兽首。他未戴头盔,露出一张轮廓分明、飞扬跋扈的俊朗脸庞,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嘴角却天然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杆兵器——一柄通体黝黑、唯有刃口流淌着暗沉血光的玄铁重戟!戟杆粗如儿臂,戟首沉重异常,月牙刃锋锐无匹,小枝如同恶蛟的獠牙,戟杆上盘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墨蛟浮雕,蛟目似乎由两颗幽绿的宝石镶嵌,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年轻将领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这支亡命小队,最终定格在那辆被护在中央、帘幕低垂的马车上。他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领地的、毫不掩饰的暴戾与杀意!
“哪来的杂鱼,敢挡本王的路?”年轻将领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充满居高临下的轻蔑,“给我碾过去!”
他手中那杆沉重的墨蛟盘玄戟猛地抬起,戟尖直指古星河!
无需言语,这动作便是进攻的号令!他身后那沉默的黑色钢铁森林,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杀气!前排重骑的槊尖猛地压下,沉重的马蹄开始刨动,整个军阵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巨兽,即将发起毁灭性的冲锋!大地在铁蹄下呻吟!
“找死!”
古星河眼中寒芒爆射!连日奔波的疲惫、阿骨重伤的怒火、被追杀的憋屈,在此刻被前方这蛮横的截杀彻底点燃!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对方是谁,也无需分辨!胆敢拦在萧清璃面前,便是死敌!
“呛啷——!”
长剑悍然出鞘!剑光如一道撕裂灰暗晨雾的青色闪电!古星河脚尖在马镫上一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那即将启动的黑色钢铁洪流,悍然扑出!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决绝的青色流光!目标直指那为首的玄甲年轻将领!剑锋所指,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剑意凌厉无匹,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保护王爷!”黑甲军阵中爆发出惊怒的吼声!数名将领策马欲前!
但那玄甲年轻将领却冷哼一声,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熊熊战意!“滚开!他是我的!”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神骏的黑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狂飙而出!他双手紧握那杆沉重的墨蛟盘玄戟,手臂肌肉虬结隆起,全身力量灌注于戟身!
面对古星河那撕裂长空、快如奔雷的一剑,玄甲将领不闪不避,口中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双臂抡圆,沉重无匹的玄铁重戟带着碾碎山岳般的恐怖威势,撕裂空气,发出沉闷如雷的呜咽,朝着那道青色剑光,悍然横架!
“锵——!!!!!!!”
剑戟交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刺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金铁交鸣声,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撞击点爆开一团刺目欲盲的火星,如同万千金蛇狂舞!肉眼可见的环形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将地面的碎石尘土狠狠掀飞!
古星河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剑身传来,手臂剧震,气血翻涌!那玄铁重戟蕴含的力量,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数倍!他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
玄甲将领胯下的黑色战马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四蹄在坚硬的地面上犁出深深的沟壑,生生被震退数步!他握戟的双臂微微发麻,虎口崩裂,渗出血丝,眼中却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兴奋光芒!
“好!够劲!”玄甲将领稳住战马,狂笑一声,戟尖一抖,直指古星河面门,“哪来的野狗,爪子还挺利!报上名来,本王戟下不斩无名之鬼!”
古星河身形落地,脚下青砖龟裂,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正要再次扑上!
“住手——!!!”
一声清越而急切的厉喝,如同冰泉乍破,猛地从后方那辆马车的方向炸响!
车帘被一只沾着硝烟、却依旧白皙的手猛地掀开!
萧清璃探出身来,绝美的脸上覆盖着冷冽,凤眸含煞,死死盯住那玄甲年轻将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景琰!给我收起你的戟!立刻!马上!”
“萧景琰”三个字,如同定身咒语!
前一秒还狂傲不羁、杀气腾腾的玄甲年轻将领——宁王萧景琰,在听到这声音、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的戾气和战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变戏法般,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带着讨好和委屈的夸张表情!手中的墨蛟盘玄戟更是“哐当”一声巨响,被他随手就丢在了脚边,仿佛那不是他视若珍宝的神兵,而是一根碍事的烧火棍!
“阿姐!”萧景琰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亲昵和急切,他甚至不等战马停稳,就直接从马背上一个鹞子翻身跳了下来,动作敏捷得与他那身沉重甲胄极不相称。他三步并作两步,像个做错事急于讨好的孩子般,小跑到马车前,仰着头看着萧清璃,脸上堆满了笑容,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凶神恶煞?
“阿姐!您没事吧?可吓死我了!”萧景琰语速极快,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我在南疆收到密报,说那狗皇帝要把您送去北周和亲!我当场就把桌子掀了!点齐兵马就往回赶!跑死了八匹最好的马啊!”他夸张地比划着,随即献宝似的从腰间一个精巧的玉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颗还带着冰霜水珠、晶莹剔透的荔枝,“您瞧!南边刚熟的头茬荔枝!我特意用寒玉盒装着,一路用冰镇着带来的!就想着阿姐您爱吃这个!快尝尝,还冰着呢!”
他捧着荔枝,眼巴巴地看着萧清璃,那神情,活像一只拼命摇尾巴讨主人欢心的大狗。
古星河持剑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冷硬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握剑的手指微微松了松,剑尖上一滴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鲜血,缓缓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城砖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饶是他心志如铁,也被这位宁王殿下堪称翻书般的变脸绝技和那毫不掩饰的“姐控”姿态给镇住了。
萧清璃看着弟弟那张写满讨好和担忧的脸,再看看他捧着的、犹带寒气的荔枝,眼中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一丝,但声音依旧带着余怒:“胡闹!谁让你擅离封地带兵北上的?这是谋逆大罪!”
“谋逆就谋逆!”萧景琰脖子一梗,混不吝地嚷道,“他敢把我姐送去和亲,我就敢掀了他的龙椅!阿姐,您放心!有我在,有我这三千黑骑在,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您一根头发!”他拍着胸脯,玄铁重甲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却瞟向旁边持剑而立的古星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探究,“阿姐,这凶神恶煞的家伙谁啊?刚才那一剑可真够狠的,差点把我胳膊震麻了!”
萧清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古星河,眼神瞬间变得复杂难言,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生死相依的信任、刻骨的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柔情。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萧景琰耳中:
“他,就是古星河。”
“古星河?”萧景琰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瞪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如同见了鬼一般,目光在古星河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就…就是那个…那个斩杀大昭皇帝的…我姐她…”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捂住嘴,看向古星河的眼神瞬间从警惕变成了无比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好奇,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镇北城
宁王临时征用的一处还算完好的大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境渗骨的寒意。萧景琰褪去了破损的战甲,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风霜。他坐在案前,正仔细看着一份南疆送来的加急军报,眉头紧锁。
“景琰。”萧清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日未着华服,一身便于行动的暗红色劲装,长发简单束起,少了几分长公主的雍容,却多了几分利落英气。她手中拿着一封刚刚用火漆封好的信函,径直走到案前,将其轻轻放在萧景琰面前。
萧景琰抬头,目光触及那熟悉的火漆印鉴,微微一怔:“阿姐?”
“南疆不能无主。”萧清璃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南疆诸部,狼子野心,你离封地日久,恐生变故。这封手书,你带回去。即刻启程。”
萧景琰看着姐姐清亮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忧虑,却独独没有挽留。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扫过案上那份提及南疆边境异动的军报,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站起身,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封沉甸甸的手书,深深一揖:“阿姐…保重!景琰…定守好南疆门户!”
“去吧。”萧清璃抬手,轻轻拂去弟弟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难得地透出一丝温情,“一路小心。”
翌日清晨,霜寒刺骨。镇北城残破的南门外,数十骑黑甲亲卫肃立,战马喷吐着浓浓的白气。萧景琰一身戎装,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城楼上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又深深看了一眼站在萧清璃身侧、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古星河,猛地一勒缰绳。
“驾!”
马蹄踏过泥浆,黑甲洪流卷起雪尘,向着遥远的南疆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地平线。
“你一定要去吗?”萧清璃回头问古星河。
“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古星河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南北终有一战,应该就在来年开春之后了,我还有一点时间,老师的《天机策》上有记载,龙脉之地,藏兵谷,破局之关键,若这一切都是老师布下的棋局,推动这棋盘走向的棋子,就是我。”
萧清璃紧咬嘴唇,“没有人生来就是别人的棋子!”
古星河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都懂,可我无法看到这镇北城十万百姓生灵涂炭,无法看到我妹妹再一次亡命四方,更不想看到你被所谓的命运左右,如果有任何的出路,那我古星河一肩挑之。”
---------------------------------------------------------------
朔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进破庙的每一个裂缝,呜咽盘旋。屋顶的破洞筛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神龛前一小块地面。泥塑的神像早已残破不堪,半张脸塌陷在阴影里,漠然俯瞰着角落里的秦岳。
他盘腿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身下只垫着半张破烂的草席。一柄断枪横在膝头,断口狰狞,仿佛野兽被硬生生撕裂的骨茬。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此刻却异常专注,正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截断裂的枪头。布片每一次滑过冰冷的金属,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清晰得刺耳。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他脸侧跳动,光影在他低垂的眼睑和紧抿的唇线上剧烈地摇晃,勾勒出岩石般冷硬又孤绝的轮廓。每一次擦拭,都像是要把某个烙印在骨髓里的印记,连同这断枪本身,一起磨掉。
风猛地撞开虚掩的庙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卷进大团冰冷的雪花。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又顽强地挺直了腰。
门口,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量高挑,裹在一袭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苍白的下颌。风雪在她身后怒号,卷起的雪沫扑打着门槛,却没有一片能沾上那墨色的袍角。她静立在那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墨锭,无声无息,却瞬间让整个破庙的空气都凝滞、沉重下来。
秦岳擦拭枪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一截枯木。只有那豆大的油灯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猛地一跳。
“弑师?”秦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粗粝的石头。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膝上的断枪,钉子般钉在门口那团墨影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被风雪冻透了的荒芜,以及荒芜深处蛰伏的、淬了毒的恨意。“宴玄罡……他是我在这世上最想撕碎的人。”他嘴角扯动,拉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锋利得能割破空气,“但这事,与你玄月教何干?”
兜帽下,那苍白的下颌似乎也弯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这破庙的寒风更冷。墨影动了,步履无声,径直走向庙中那堆半死不活的篝火余烬,仿佛这里是她的殿堂。斗篷拂过地面,不染纤尘。
“宴玄罡的命,”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音质奇特,仿佛带着某种玉石撞击的余韵,字字清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是天下最硬的骨头。一个人啃,容易崩了牙。”她停在火堆旁,侧影对着秦岳,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你我联手,才有碎骨啖髓的可能。”
秦岳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满是嘲讽:“联手?凭你空口白牙?还是凭你那点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他握着断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墨影不答。只见斗篷宽大的袖口微微一抖。
“咻!”
一道暗影破空而出,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射秦岳面门!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秦岳瞳孔骤缩!那东西来得太快,太猛,绝非试探!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先于意识,他盘坐的身形猛地后仰,腰背如弓弦绷紧,同时握着断枪的右手闪电般向上格挡!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破庙中炸响!断枪的枪身精准无比地磕中了那飞射而来的物体。
巨大的力量顺着枪身传递过来,震得秦岳手臂一麻。那东西被枪身格挡,改变了方向,“笃”地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他身后残破的神像泥胎之中,泥屑簌簌落下。
“现在够不够格?”玄月教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如玉磬,却字字如重锤砸在秦岳心头。
“你的好师傅可是找了你许久了。”玄月教主一声冷笑,“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秦岳的耳膜,刺入他心底最阴暗、最灼痛的角落。眼前仿佛又炸开那日刺眼的阳光,宴玄罡须发戟张,雷霆震怒,手中那杆名震天下的枪如同裁决的天罚,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和无尽的失望,狠狠劈下!
“孽障!杀孽滔天,辱没师门!自今日起,宴玄罡门下,再无秦岳此人!滚!”
“咔嚓!”
那是他视若生命的“惊蛰”枪被硬生生劈断的声响!比骨头碎裂的声音更清晰,更绝望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那断裂的枪头崩飞出去,滚落尘埃,如同他瞬间破碎的人生和信仰。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秦岳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在这四个字面前,被焚烧得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毁灭冲动!宴玄罡!他竟敢!他竟敢用这四个字作为赌注!仿佛他秦岳只是一件需要被抹除的污秽!
“凭什么信你?!”秦岳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如血,里面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他身形暴起,快如鬼魅,原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激荡的尘土!手中那半截断枪,带着积郁数年的怨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毒龙,直刺庙中那团墨影的咽喉!
枪尖破空,发出凄厉的尖啸!这一枪,凝聚了他毕生修为的精华,快、准、狠到了极致,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意志,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那该死的“清理门户”四个字一起洞穿!
枪尖瞬息即至,凛冽的杀气几乎要刺破兜帽下的肌肤。
玄月教主却纹丝未动。就在那致命的锋锐即将吻上她苍白肌肤的前一刹,秦岳狂暴突进的身形,连同那柄杀意沸腾的断枪,骤然一滞!
并非他自己停下,而是仿佛撞进了一片粘稠至极、凝滞万物的寒潭之中。枪尖距离目标咽喉不足三寸,却如同刺入了万年玄冰,再难寸进!一股冰冷彻骨、滑腻阴森的诡异气劲,如同无数无形的冰蚕丝,瞬间缠绕上他的枪身、手臂,乃至全身经脉,带着一种冻结气血、迟滞真元的可怕力量。
秦岳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体内雄浑的真气如怒涛般汹涌冲击,试图挣脱这无形的束缚。断枪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枪尖处甚至爆出细微的真气火花,与那无形的阴寒气劲激烈对抗,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凭这个。”玄月教主的声音近在咫尺,兜帽的阴影下,那苍白的唇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无视近在咫尺、吞吐着死亡寒芒的枪尖,甚至没有抬手格挡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看着秦岳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当年你屠戮的‘妇孺’……是宴玄罡亲自带人灭口的证人。他,怕脏了自己的手,更怕脏了‘枪王’的名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
秦岳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全身沸腾的杀气和狂暴运转的真气,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冻结!
灭口的证人?
妇孺……灭口……证人……
这些破碎的词句,每一个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记忆的壁垒上。尘封的画面被强行撕裂——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的黄昏,破败的村庄,倒毙的尸体……还有师父宴玄罡那张盛怒之下、失望透顶的脸!
“孽障!看看你做的好事!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我宴玄罡一生磊落,怎会教出你这等禽兽不如之徒!”
当时宴玄罡雷霆般的怒斥,曾是他无数个日夜挥之不去的梦魇,是他背负“杀戮太重”罪名的铁证,也是他心中怨毒滋生的根源。
可如今……这女人说什么?证人?灭口?
秦岳死死盯着兜帽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试图从中分辨出谎言的痕迹。握着断枪的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枪尖却再也无法向前递进半分。那缠绕周身的阴寒气劲似乎也因他心神的剧震而减弱,但他已无暇顾及挣脱。赤红的双眼中,狂暴的杀意被一种更深沉、更混乱的漩涡取代——惊疑、荒谬、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真相的恐惧。如果……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庙内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疯狂跳跃,将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风雪从破洞和门缝里钻进来,呜咽着,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玄月教主似乎很满意秦岳此刻的反应。她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墨玉雕像,任由那致命的枪尖悬停在自己咽喉之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比刚才那冻结气劲的“玄月凝”更加沉重,无声地碾压着秦岳剧烈翻腾的心绪。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弦。
终于,秦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证?”
玄月教主微微偏了下头,兜帽的阴影随之移动。“‘青螺村惨案’,死二十七口。其中,有一对逃难至此的母子,是当年‘玉门关军械贪墨案’唯二的活口。宴玄罡受人之托,要案卷永沉。”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你闯入时,正好做了他手中的刀,背了那口……最黑的锅。”
青螺村……玉门关……军械贪墨……
秦岳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些词,像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那个黄昏,他追踪一伙流窜的悍匪进入村子,看到的却是满地死状凄惨的村民……还有几个行迹鬼祟、身手却异常利落的黑衣人正在焚烧什么……他当时怒发冲冠,只道是匪类屠村,狂怒出手……难道……难道那些黑衣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玄月凝的束缚更甚,猛地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握着断枪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失控的颤抖。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被逐出师门,被天下唾骂为“嗜血狂徒”……岂非……岂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设下这陷阱的人,竟是他视若神明、恨入骨髓的师父?!
“嗬……嗬嗬……”低沉的、压抑到极致的笑声从秦岳喉咙里滚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意味。他赤红的双眼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恨,而是混杂了滔天怨毒、被彻底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黑暗疯狂。
玄月教主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阴影,牢牢锁住秦岳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宽大的墨色袖袍微微一拂,动作优雅从容。
一个深褐色的皮质酒囊凭空出现,被她轻轻一抛,稳稳地落向秦岳身前的地面。酒囊鼓胀,沉甸甸的,散发出浓烈粗粝的酒气,瞬间冲淡了庙里腐朽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这世间,哪有什么清白的师徒恩义?”她的声音如同冰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嘲讽,“不过是你死我活的棋局罢了。他既要清理门户,那便看看,谁才是该被清理的那个‘门户’?”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魔鬼般的诱惑,“他的命,归你。玄月教,只要他身后的那些。”
秦岳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个酒囊上。酒气浓烈,粗粝呛人,却像某种血腥的祭品。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断枪的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宴玄罡的脸、青螺村的火光、断枪的裂响、师父那雷霆般的怒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恨!滔天的恨意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炽烈!但恨意的深处,却滋生出一股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一种要将所有欺骗、所有背叛、所有强加于身的污名,连同那个给予他一切又亲手摧毁他一切的人,一同拖入地狱的疯狂!
“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鼓动。赤红的双眼骤然抬起,里面所有的混乱、挣扎、痛苦,都已被一种纯粹的、近乎非人的杀意所取代!
没有言语。
他动了!
盘坐的身躯骤然弹起,快如一道撕裂暗影的黑色闪电!那柄象征着他屈辱过往的半截断枪,在他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啸!枪身因灌注了狂暴的真气而剧烈震颤,发出濒临极限的嗡鸣!
目标,并非玄月教主。
而是地上那个深褐色的酒囊!
枪出如龙!带着斩断过去一切的疯狂,狠狠刺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破裂声响彻破庙!
锋锐的枪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坚韧的皮囊!浓烈呛人的酒液混合着鲜红刺目的血水,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喷泉,猛地从破裂的酒囊中激射而出!
秦岳的手腕稳如磐石,精准地控制着方向。那混杂着血与酒的赤红液体,带着浓烈的腥气和酒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一滴不漏地,尽数倾泻进神像前那个布满裂纹的、肮脏的粗陶破碗之中!
血与酒在破碗底部迅速交融、旋转,形成一种诡异而粘稠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伤口。
破庙内死寂一片。唯有浓烈的血腥味和酒气混合蒸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压过了腐朽的尘土味。
秦岳缓缓抽回断枪。枪尖上,一滴粘稠的暗红液体颤巍巍地悬挂着,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妖异的光泽。他看也不看那碗中物,赤红的双眼越过碗口,死死地钉在玄月教主兜帽下的那片阴影里。那眼神,冰冷、空洞,燃烧着地狱之火,再无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风雪猛地从庙顶破洞灌入,发出尖锐的呼啸,吹得油灯火苗疯狂乱舞,几乎熄灭。
玄月教主静立如墨玉。兜帽的阴影下,无人能窥见她的表情。唯有那只垂在宽大袖袍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秦岳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深渊里艰难地刨出,带着血沫和冰碴:
“酒……冷了。”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最终,那个名字如同诅咒般重重砸下,“该敬……宴玄罡了。”
破碗中,那浑浊的、血酒交融的液体,在狂乱摇曳的灯影下,诡异地荡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