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蔺城,连着几日的阴雨终于歇了。
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原本挂着“赤水春”招牌的纳兰家酒坊,此刻大门紧闭,门板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檐角甚至结起了蛛网。昔日里虽不算门庭若市,却也总有熟客和好奇者来往的景象,彻底消失了,只余下一片令人唏嘘的冷清。
几个路过的百姓缩着脖子,对着紧闭的店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唉,瞧见没,真关门了…纳兰家这酒坊,算是彻底完了。”
“听说了吧?纳兰家那位小姐,还有那个常来的苗人汉子,前几天夜里被官差锁拿走了,动静闹得可不小!”
“真的假的?为啥啊?不是说纳兰小姐跟沈家打赌,看谁酿的酒能治‘醉魇’吗?这可是积德的大好事啊!”
“嘘!小点声!积德?我看是惹祸上身了!我听我在衙门当差的表侄说,根本不是治不治病的事。是那个苗人夸蚩,犯了大事了。好像是贩卖私盐还是私茶来着,被抓进大牢,结果还敢暴力越狱,纳兰小姐她们这是包庇重犯,同罪!”
“啊?越狱?这…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谁说不是呢!啧啧,可惜了…纳兰小姐人挺好的,卖的酒也实在…”
“哼,我看呐,八成就是沈家搞的鬼!眼看人家酒坊有点起色,然后也怕打赌输,怕了呗!打不过就使阴招!”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也敢乱说!快走快走…”
议论声中,同情、猜疑、恐惧、麻木交织,最终都化作了对沈家无声的忌惮和对这世道的无奈叹息。
甚至有人低声嘟囔:“咱们古蔺这是怎么了?先是闹那要命的醉魇,现在又…唉,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遭了天谴了…”
正说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药腥气和某种动物巢穴腐臭的味道随风飘来,呛得几人连连皱眉掩鼻。
“嚯!什么味儿这是?”
“呕…快看那边!”
众人嫌恶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苗服、佝偻着背的老者,正慢吞吞地朝着“赤水春”酒坊走来。
他头发灰白纠结,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渗人的油绿光泽。那股刺鼻的腥臭,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哪儿来的老叫花子?臭死了!”
“快离远点,别是带了什么病吧…”
路人纷纷捂着鼻子躲开,如同避让瘟疫。
这老者,正是石阿公。
他对周遭的嫌恶目光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赤水春”紧闭的门前,抬起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毫不客气地“砰砰”敲响了门板。
敲了好几下,门内才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是门闩被小心拉开的动静。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福伯那张写满疲惫和担忧的脸。
福伯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散发着浓烈怪味、眼神古怪的苗人老头,先是吓了一跳,满是警惕:“你…你找谁?”
石阿公扫了福伯一眼,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屋里说话。是纳兰霏那丫头,让老夫来的。”
“小姐?”
福伯瞳孔一缩,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急切取代。
他猛地拉开门,迅速将石阿公让进屋内,然后探出头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官差盯梢,才飞快地重新闩上门,将外界的一切窥探和议论隔绝在外。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与石阿公身上的怪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又令人不安的气息。
“老先生,真是小姐让您来的?她…她怎么样了?在牢里有没有受苦?还有夸蚩好汉他们…”福伯关上门,立刻急切地连声追问,声音都带着颤音。
石阿公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真想救那丫头,就别废话,先办正事!”
福伯被噎了一下,看着老头那不好惹的样子,只得强压下心中的焦虑,恭敬道:“是是是…老先生请吩咐,不知小姐让您来,所为何事?”
石阿公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似乎还被什么药汁浸染过的桑皮纸,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份酒方和一些药材名。他将纸递给福伯:“那丫头临进去前,让老夫把这个交给你。按这上面的方子,尽快把酒酿出来。这是…破解‘醉魇’的关键!”
“破解醉魇?”福伯手一抖,接过那桑皮纸,只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极大的惊愕。
这酒方…与他所知的任何酿酒方子都截然不同。
里面提到的几味药材搭配古怪,君臣佐使透着一股古拙甚至蛮荒的气息,更像是某种…古老的药方而非酒方!尤其开篇还提到了“参照汉时古法”的字样!
‘汉时古法’?小姐从哪里得来的这等古方?难道是…老爷生前偷偷搜集、秘而不传的?
福伯心头剧震,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老爷一生痴迷酿酒,搜集些古怪方子也不无可能…
“发什么愣!”石阿公不满地催促道,打断了他的思绪,“上面的药材,可能找齐?酿酒的家伙事,你这破落铺子还能不能用?”
福伯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再次仔细看向酒方,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的药材名上划过,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片刻,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老先生放心!这方子上提到的药材,虽然有几味偏僻些,但并非绝世罕见之物,古蔺城的药铺或山间应能采买到!只是需要些时间周转。至于酿酒的工具…铺子虽然被封,但后院藏着的几口老窖和关键器具还在,老朽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能重新支应起来!”
他估算了一下,语气肯定道:“若一切顺利,材料齐备,按这古法工艺,最快…七日!七日之内,应能初步酿出酒基!”
“七日…”石阿公喃喃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县衙大牢那种地方,阴湿肮脏,沈家又虎视眈眈…那丫头和夸蚩小子,能扛过七天吗?
他枯瘦的手掌握紧,最终只是重重吐出一个字:
“快!”
“抓紧去弄,越快越好!”
福伯重重点头,将那桑皮纸如同救命符一般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就朝着后院走去。
石阿公站在昏暗寂静的酒铺大堂里,空气中残留的酒香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
他抬头,透过门板的缝隙望向外面灰霾的天空,心底那沉重的担忧挥之不去。
丫头,你们可一定要撑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