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帝素来器重他,年轻有为又少有的清正不阿,除了大祁,从不站在任何一边。
出此一事,实是万般痛心与失望。
“薛卿固然有所疏漏,但眼下,朕更要听一听这二人要如何狡辩。”
殿中赵仪、郭深受到惊吓,抖耸不止,卿珏的怨毒毫不掩饰,同僚之中不乏有人看清他的嘴脸,寒从足下生。
说来这官场之上多的是阳奉阴违者,笑面虎最歹毒,只是一个个心里明镜似的不愿招惹。
他们二人猛一阵摇头,不多言,恐错语。
景佑帝怫然大怒:“莫非你们也和那人一样是哑巴?若是装聋作哑不能作证可立即拖出大殿杖刑伺候,看看骨头还能有多硬!”
大理寺是司法重地,其中出了串串蛀虫,为君者再如何沉稳也难抑激愤。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下官招了!是下官和郭深得了卿大人的授意才做出种种错事,为一己私利戕害无辜,为了升职的机会不择手段、丧尽天良……”赵仪一慌,把那些龌龊勾当和盘托出。
景佑帝只恨手边连件趁手的器物都没有,不能当庭砸死这等孽官。
郭深拼命拉着赵仪,也无法阻止祸从口出。
他们之中,有人和卿珏一样,只想咬牙抵赖,有人畏惧天家威严,不得不考虑欺君的后果,不能遗忘亲人。
卿珏斜斜跌坐在殿内,除了偶尔几句高声辩驳,一直云淡风轻。
反正都是死,他就等着言攸把他往腰斩台上推,一条命而已,活着不自由,为官为臣后这条命就是皇帝的、是江山社稷的,死了也不见得是多不好的事。
反正到时候有人会陪他上路的。
他不禁失笑。
景佑帝追问:“刑讯可与薛少卿有关?”
赵仪趴跪在地,额头贴在罪恶的双手上,他怯怯禀明:“不曾!薛大人不曾下令以酷刑审讯囚犯!当日卿大人命我等对陆少监进行梳洗,薛少卿阻拦无果,最后关头也是薛少卿态度强硬地保下了他的命……但是狱中条件艰苦,陆少监所犯之罪本就无望生还,狱史们便对他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因为伤重、伤重后感染,医治无效,吊着一口气到了刑场,斩首于刀下……”
郭深流了一头的冷汗,口中念念:“死了……人死了,我们也要死了。”
他绝望地一遍一遍猛向地面磕头,撞得头晕目眩,鲜血斑斑……
侍卫看穿其意图,一左一右架起他腋下,把人拖下场去。
景佑帝:“供述属实与否?”
“一切属实!罪人皆在殿内。”
至此杜旭案与陆安江案都得到证实,除人证当殿阐述,其余佐证都收录在书箧里面,已交由在场的大理寺左少卿代管。
其中,长生散还是褚昭从别处收缴而来的。
她没有刻意与褚昭对视,只猝然一闪,捕获他唇角微弱笑意。
案卷一翻,言攸继续列罪:“此后,民女状告大理寺卿立案不实,污蔑薛少卿虐杀姨母,真凶另有其人,嫌犯现被扣押在狱中,请陛下命大理寺重新立案调查。”
“你说真凶另有其人便另有其人吗?”在场也不乏质疑之声,当初薛疏入狱闹得沸沸扬扬,被亲人状告杀人,他还是自大祁开朝以来的第一位官员。
这种案件的恶劣程度,不仅是法理所难容,更是情理所抨击指摘。
薛疏直挺着身子,纵使褪下官袍,也与往常无异,除了俞沁人彘案,他一直都行得正坐得端。
“微臣并无杀亲虐亲行径。”
褚凛回望丹陛,“父皇,前面的案子都有人证,而这杀人案的原告或证人是否也当在场?”
景佑帝颇为赞同,便询问言攸:“此案的证据与证人呢?”
她一提裙裾,却是跪得突然,向皇帝请罪:“是民女无能,证人立场坚定,不肯前来作证。”
对于赵仪、郭深两个罪人,还能用些威逼利诱的法子,而对一个痛失母亲的孤女,言攸无法用刀架着她出现。
总之陆妙一定会现身的,那些人为了将薛疏钉在刑台上,为了让她败诉,必然要规劝陆妙忍痛指认薛疏。
这世道就不肯让人顺风顺水。
她太顺了,便会有坑洞埋伏,等她陷落其中,只能见计拆计。
言攸拳拳赤诚,没有弄虚作假或是推脱捏造,景佑帝经过深思熟虑,当场罢免了卿珏大理寺卿的官衔,欲暂时归还薛疏自由之身。
“父皇,秦嫽所提到的证人不是不能上殿。”褚文景侧迈一步,垂首言说。
景佑帝不解:“你这是何意?”
“陆妙家中遭逢变故,母亲身死,儿臣悯其孤苦,对她稍作了安顿,今日审案之前,儿臣已经命人将事件原委全部告知,她说,愿意前来指认凶手,以让母亲瞑目。”
陆妙穿着极素,尚在孝期之内,若非为了避免穿着缌麻孝服冲撞君主,她就是戴孝登堂了。
“民女陆妙,叩见陛下。”
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前来指认表兄,眼睛红红,脸儿尖尖瘦瘦,一看就是受了顶大的委屈。
“平身。”
陆妙摇摇晃晃站好,冷看向薛疏,咬牙切齿:“三月末,母亲携我上京投奔薛府,老夫人发善心收留我们母女二人,你却不念半分亲情,将我和母亲强硬地赶出薛府,任我们流落……”
陆妙吸了吸气,涕泗流动,她道:“本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几年前,也是我们对不住你们,算来算去,也扯平了。可你心里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为何对我们驱逐之后,还要再下毒手?命人绑架我与母亲,发卖至歌楼内,什么深仇大怨,何至于如此报复!”
“即便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还是,还是不肯放过啊,母亲一死,我本想悬梁自尽,幸被贵人搭救。那日没死成,我就知道,我要活着……让大祁律例将你这等薄情寡义者绳之以法。”
悲恸中的人,毫无理智可言。
褚文景对她这番控诉还算满意。
言攸从头听到尾,很轻很柔地问她,如晨露滴过干涸的心窝,倾入裂隙。
“陆姑娘,你的确是可怜之人。你肉眼所见、两耳所听,即是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