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和我私奔吧。”
她说的是私奔,不是成亲,而俞繇自顾自忽视她的条件,满面伤怀褪下,瞳孔也震动一刹。
“私奔……要去哪里?”他侧转脑袋,呼吸轻易纠缠,热络又亲昵,心思叫嚣着,炽热的目光轻垂下,似擭住了她的樱唇难舍难分。
这无疑是情人之间才应有的亲近,可自决裂之后,俞繇再也无法视她为亲人,他觉得真好,不用再受着背德的骂名,那臭名和龟壳似的,压得人头都抬不起来。
其实从来不是他不敢当。他不能不考虑这世道对女儿家的苛刻,即便是他逾矩在先,到后面,为了保全他的体面,所有的唾骂都会推脱给清和一人承担。
也许会有说是她恬不知耻、勾引兄长的,哪怕她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思,俞繇也从来都舍不得让她挨骂。
是他蓄意引导,错错错,将错就错,却荒谬成了他心中的正缘。
言攸两眼纯真,水一样盈润,她道:“阿兄只听到私奔,却故意装聋,不听我的条件。”
她心跳如鼓,在怦然中向他压进,咬耳为惩,在俞繇身心上只留下酥麻。
他真的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然而言攸的条件也很直白,那么突然地淋湿了他的希冀。
“阿兄,放弃侯府,我只要你一个,离开俞氏……我们私奔吧。”
一直以来,俞繇身为世族的长子,再病危再艰难,受的压迫多不胜数也不曾想过会与俞氏与侯府分离的一日。
更可悲的是,他分明清楚,这是言攸给予他最大的让步,因为真心喜欢,才想让他干干净净地留在她身边,因为灭门之仇一定会清算,她提醒他避免与她针锋相对。
原来是在做一场梦。
他就说,躲了两年半的人,那么长的时间都不原谅,怎么在一呼一吸间就顺了他的心意。
俞繇对她苦笑:“清和,我不能哄骗你,你说的……”
他无法达成。
“私奔,不就是要放弃已有的尊荣吗?”言攸反问。
俞繇:“你诱哄我私奔,是要杀父亲是吗?”
他鼻尖、眼眶都泛酸,是欺骗,是造梦啊。俞繇恨自己那么容易就清醒。
清醒的对视最痛苦,言攸口齿清晰地回应他:“当年你能听他的话,与我断绝关系,可今日你不愿听我的话,放弃一个意图杀害你的疯子。”
其实她也没觉得俞繇会有多喜欢她,爱到能放弃一生荣辱,洗去有关这个姓氏的一切。
飘渺对现实,立见高下。
只是她也当真是想了许久,才怀着所有的决心和他商量私奔。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感受意料之中的心痛,就是如此。
俞繇重重吐气,手紧握着她的双臂不放,已看得出挣扎的筋络。
“他毕竟是我的生父。”
言攸不再温柔,“十月怀胎又哺育你的是林夫人,对一个全然自私自利的权贵,你非要用孝将自己拴在侯府。”
俞繇长久皱眉,说出最难过的结局。
“然后呢……父亲杀你的亲人,你杀我的亲人,然后我们还能一边恨一边……”
一边麻木地说着相爱吗?
言攸甩开一只手,整理散在额前的碎发,彻底冷静。
“阿兄不觉得这样也算公平了吗?”
俞繇再也抓不住她那只手,沉沉一语:“清和,这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问题……不要这样的公平,这不叫公平……这是债、还不完的债!”
左脸瞬间一沉,被扇偏过去。
“唔咳——”
言攸又猝然攥着他的领衽,将他拉拽得四目相对。
“俞繇,你也该清醒了,不是什么人都配称‘父亲’,有那种父亲你竟不以为耻。”
他脖子上还有伤,她的粗暴让他坠入无尽深冬,又冷又痛。
言攸掌心发麻,身躯也难以控制地在发抖。
俞繇也是其中受害者,她就这么急功近利,利诱不成就威逼……
她察觉到面颊有热痕滚过,错过唇角,大抵是咸苦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环拢俞繇,他身上少了当初的意气,沉淀下许多无奈苦楚。
那个骑骃而来、剑出惊鸿的俞繇,那个远赴雍州的少年人埋在尘埃中。
“俞繇,我给过你机会了。”
“你只是想骗我,其实根本没有准备什么私奔,没有想过直接带我远走他乡。”俞繇埋在她肩窝里,眼眶中滚烫一片。
他声音越来越弱,从羞于启齿到哽咽不出音节:“清和,我痛,不知道是何处发疼……脖子上是伤,掌心是伤,内里也是伤,如果我变成废人,你还会不会给我留一丁点位置,只要一片角落……”
言攸松开一些,唇瓣贴着他的嘴角驱逐。
“你可以走了。”
“我不伤你。”
“他犯下杀业却推着你斡旋。”
“是,他是你的亲人,我是外人,我是仇人。”
她反手盖住俞繇的嘴唇,不予他狡辩的机会,兀自冷笑起来,潮冷得像落了一场连绵又无息的夏雨。
轰隆隆——
连天气都是这么反复无常。
每一次都和他要这么不欢而散,那些旧时的檐上同仰天,檐下共避雨,一朝一夕,全都被血雨淋得碎烂,魂魄同泣。
雷声好大,滂沱雨雾顷刻而至,外面的戏蕊敲了敲门,“姑娘,大人派了人来接你回府,现在雨大得很,还要走吗?”
言攸松手,转身去开门,“我来了。”
“等等。”
她反将门拉上锁住,快步下楼。
俞繇在里面拍门,慌乱得指骨发抖。好不容易追出去,又怎么都追不上,他一声复一声,求她停步,追得楼梯哒哒作响。
“青衣呢?”言攸问戏蕊,“叫她来送客。”
“傀戏不入流,往后不要让长公子再来了。”
她动作太快,上了马车,留人虚握一截衣角,空落落,不得解。
俞繇半身都被淋透,在车后追撵,青衣打着伞拉扯他,千方百计都不能替他遮住雨。
“清和——”
雷声盖住了后面半截震颤,他一身的伤口都被泡开,穷追不舍只争来独自狼狈。
以前都是言攸追在他后面,一瘸一拐的让人心疼。
“骗我,你骗我啊!”
街上早就无人,他的声音凄凄游荡。
言攸木楞地坐在车厢内,雾蒙蒙的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
对孽缘,师父只说要诛杀。
那么他呢?也要死在她剑下吗?
为什么人不能像山中小兽一样,春日交配,冬日冻死,无知无觉,周而复始。
喜欢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恨屋及乌是真的,爱屋及乌却永远不可能在她与长宁侯府之间。
“清和……你也……也欺负我……”俞繇摔跪在积水中,前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