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及属下众卫士,确确实实未曾见到这位舒南笙姑娘,在事发之前及事发之时,对场内马匹有任何异常举动!”
这声证词掷地有声,彻底坐实了舒南笙言语的真实。
自舒南笙开口自辩起,晁擎旻那双锐利的眼睛便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那份不慌不忙的底气,被尖锐质询时那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以彼之矛还施彼身的犀利反问,尤其是最后引出的禁军将领的客观证词。
这番表现,不似一个骤然陷入泼天祸事的小商女,反倒更像一个于危局之中,步步为营,自有章法的人。
晁擎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这女子,倒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半晌。死寂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块。
御座之上,终于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那声音比先前似乎少了一丝冰寒,却依旧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罢了。”两个字,落在地上,敲得人心头一颤。
皇帝的目光没有再看任何人。
“当务之急,先给公主医治。”他顿了顿,微微侧头,对着大气都不敢出的御前总管,“传朕旨意,火速备车架仪仗。六公主伤重,即刻起驾回京。随行太医需昼夜轮值,不得有半点差池。”
这道旨意一下,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暗自庆幸终于躲过联姻的顾晋升,还是心惊胆战筹划脱身的柳庆临,甚至是被强行压服仍旧愤恨难平的晁俊彦,心里都如同被巨锤敲了一下!
“是!”内监总管扑跪领命,连滚带爬地去安排。
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懂。
公主命还在,救治是当务之急。
那舒南笙有罪无罪,眼前这个情形,根本不可能由皇帝此刻定夺!
六公主命悬一线,皇帝的心思全在救人和尽快回宫上,哪有功夫马上审她?
顾长安呼出一口浊气。绷紧的肩颈线条终于松弛了一点点。
那一剑没有真的劈下去,皇帝也没有当场暴怒发作她……这一关,姑且算熬过来了小半!
但心弦依旧紧绷,毕竟,陛下的疑虑根本未消!
那句潜台词他听得明明白白。只要六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这顶黑锅,迟早还会泰山压顶般砸回来!
他微垂的眼帘下,目光深暗难明。
一直跪在角落吓得快要昏过去的柳红绡,在听到皇帝暂时放过舒南笙时,才感觉到自己几乎被拧干的胸口似乎涌进了一丝空气。
绞得死紧的手帕被她下意识地松开一点点,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得救了?暂时……得救了?
可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沉重地压下来。
是她。
是她第一个喊了舒南笙的名字,是她把人弄到了御前。
大皇子的怒火,皇帝深不可测的疑心,秋后算账,会不会就落到她的头上?
柳红绡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凉。
“你,”皇帝的目光锁着舒南笙,仿佛看着一件需要安置的物品,语气淡然,“起来。不必去别处了。”
舒南笙依言,低眉顺眼地站起,垂手侍立,仪态依旧恭谨。
皇帝看也未看旁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道:“就在此地候着。待到圣驾启程回京之时——”
他略微顿了顿,仿佛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归程队列,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随营同行。”
留下?随营同行?
所有人都懵了!
连顾长安猛地抬起的眼中都划过一丝惊愕。
让一个刚刚才害得六公主生死未卜的罪魁祸首,非但不加囚禁审问,反而让她直接跟在天子仪仗后头,同回京城?
这……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嫌回京路上不够凶险刺激,再添个炸雷?
是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看守,以防她逃脱或再作乱?还是说,陛下其实并不完全信她是祸首,此举另有深意?
巨大的问号狠狠砸在每个在场者的心上。柳红绡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比刚才听到问罪还要惊惶。
皇帝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沉着脸,袍袖一拂,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向那顶皇家营帐。
日头彻底沉到了山坳背面,只在天际残留下一线暗红,如同凝结的血痕。
四周宫灯次第点起,照亮狼藉满地的马球场,也映照着场中僵立的人群,和那张张惊疑的脸庞。
舒南笙微微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血腥味和马匹骚膻味儿依旧呛人。
……
“恐……恐难再孕?”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六公主晁雯霖的耳朵里,又顺着血液直刺心脏。
营帐里暖炉烧得正旺,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
太医后面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释,什么“寒气深入胞宫”、“需长期调养”、“并非全无希望”,全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恐难再孕!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炸开。
晁雯霖猛地挥手,将离她最近的一个插着腊梅的白玉瓷瓶狠狠扫落在地。
价值连城的玉瓶瞬间粉身碎骨,花瓣混着清水和瓷片溅了一地。
她绝美的脸庞此刻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那双凤眸赤红一片,如同濒死的困兽。
“不……不可能!庸医!废物!给本宫滚!滚出去!”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踉跄着从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站起来。
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几步冲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披头散发的脸。
那曾经让无数王孙公子倾倒的容颜,此刻只剩下惊惶、愤怒和无边的怨毒。
这哪里还是她晁雯霖?
这分明是个被命运狠狠践踏,即将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发出。
她抓起梳妆台上那柄温润的羊脂白玉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镜中那张让她憎恶的脸。
“哗啦!”清晰的碎裂声。
镜面蛛网般裂开,扭曲的影像被分割成无数狰狞的碎片。
这碎裂声仿佛刺激了她,晁雯霖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扑向旁边摆放着茶具和果品的紫檀木桌案。
“哗啦啦——噼里啪啦!”
精致的珐琅彩茶壶、成套的官窑薄胎瓷杯、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盘……所有能触及的东西,都被她疯狂地扫落在地。
碎片四溅,一片狼藉。
“舒南笙——!!!”
这个名字,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从她的喉咙里嘶吼出来,回荡在空旷的营帐内。
“本宫要杀了你!本宫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这个贱人!是你害了本宫!是你!!!”
靖安侯府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舒南笙!
是她夺走了自己身为公主身为女人最根本的依仗!
疯狂的宣泄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晁雯霖站在满地狼藉中央,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片刻,那疯狂的眼神里,凝聚起一种更为狠毒的决绝。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射向角落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贴身侍女。
“去!立刻!马上!把柳红绡给本宫叫来!”
柳红绡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拽着来到六公主营帐外的。
通报声刚落,厚重的门帘便被粗暴地掀开。
一股怪异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心尖猛地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刚抬脚迈入帐内,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情形,更没机会屈膝行礼——
一道裹挟着凌厉掌风的黑影,带着呼啸之声,狠狠扇在了她的左脸颊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营帐里格外刺耳。
巨大的力道让柳红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栽倒,“咚”的一声闷响,肩膀重重撞在了一个倾倒的黄花梨木架子上。
架子上的残余摆件哗啦啦又掉下几个。半边脸颊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
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却倔强地没有抬起。
“装什么柔弱可怜给谁看?”刻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厌恶。
六公主晁雯霖赤着脚,踩着一地尖锐的碎片,一步一步逼近。
昂贵的锦缎睡袍下摆拖过污秽的地面,她却毫不在意。
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伸过来,狠狠捏住了柳红绡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抬起头,看着本宫!”晁雯霖命令道。
柳红绡被迫抬起头,撞进晁雯霖那充满怨毒和疯狂的眼睛里。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克制住,不能抖,绝不能在这个疯女人面前露怯!
下巴上的剧痛和脸颊火辣辣的肿胀感,让她眼眶酸涩,但她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唇瓣,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硬生生将那股泪意逼了回去。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目光。
晁雯霖看着她这副强忍痛楚却一声不吭的样子,心头那股邪火烧得更旺。
她最恨这种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带着韧劲的模样!
像极了那个该死的舒南笙!
她猛地甩开柳红绡的下巴,力道之大,让柳红绡又是一个趔趄。
晁雯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秒都嫌脏。
她姿态慵懒却又带着一种狠厉,斜倚回那张软榻上,随手拿起榻边小几上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指尖翻转,反射出帐内跳跃的烛光,映在她冰冷的眼底。
“明日,父皇会率众去相国寺祈福。”晁雯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专注地流连在匕首的刃口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舒南笙那个贱人,也会去。”
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目光直直刺向依旧跪着的柳红绡。
“本宫要你,在相国寺,”她的声音陡然转厉,一字一句,“把她给本宫除了,做得干净点!”
柳红绡心头剧震。
除掉舒南笙?在皇家寺庙?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公主!相国寺乃佛门清净地,明日陛下亲临,人多眼杂,后山虽僻静,但万一……”
“闭嘴!”晁雯霖厉声打断她,手中的匕首“啪”地一声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本宫做事,需要你来教?人多眼杂?”她嗤笑一声,眼中充满算计,“相国寺后山毗邻皇陵,乃皇家禁苑。寻常香客,根本踏足不得,明日父皇为显心诚,更会命所有侍卫退守至山门之外。那后山,就是最清净最安全的地方,天赐良机!”
“柳红绡,你给本宫听清楚了。本宫能把你从泥地里拉出来,让你顶着靖安侯嫡女的金字招牌风光无限,也能把你再踹回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
“靖安侯嫡女”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红绡的心上。
这是她如今安身立命,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晁雯霖欣赏着柳红绡瞬间煞白的脸色,满意地靠回软枕,重新拿起那柄匕首,用冰凉的刀面轻轻拍了拍柳红绡红肿未消的脸颊。
“这差事,你办也得办,不办……呵,想想清楚,你这嫡女的体面,还想不想要?你的下半辈子,还想不想好过?”她慢悠悠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柳红绡最脆弱的地方。
“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营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柳红绡脸颊火辣,下巴刺痛,一颗心却沉入了无底冰窟。
……
后半夜的营地,万籁俱寂。
白日里的喧嚣都沉入了梦乡,只有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打破这深沉的宁静。
霜白的月色铺洒下来,给连绵的营帐镀上一层银边。
一道纤细的身影,裹着玄色斗篷,帽兜深深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如同夜色中潜行的鬼魅,悄然离开了营帐。
六公主晁雯霖脚步极轻,却带着一种决绝,径直朝着大皇子晁俊彦的营帐方向潜行而去。
她的身影很快融入阴影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谜团。
顾长安与舒南笙并未回帐歇息,而是在这清冷的月色下并肩漫步。
白日马球场上的惊心动魄,似乎并未在舒南笙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步履从容,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沉静而柔和。